第八百五十四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一)小重山

峨眉祖师 油炸咸鱼 5894 字 2024-04-21

幼伯子对于自己的强壮身躯很是自得,李辟尘看了看他,也道:“确实是一副好皮囊,肉身浑然如金刚,然风雪之寒,不寒在外而是寒在骨啊。”

似乎话中有话,然幼伯子却全然不觉,他更没有见到,李辟尘头颅微微低下,双目中阴阳之光一闪而逝。

风雪之威寒彻骨,若不惧风雪侵袭,若非身体有异,便是已非活着的生灵。

“幼伯,我请教你,你身上负着的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

李辟尘看着他,幼伯子拍了拍行囊,笑道:“老酒老酒,这东西,赶得上一头老虎之大!这里面放着八十壶老酒,又有干粮与羊肉,到了这天寒地冻之处,唯这些东西可以用作救命之需。”

“我常年来往于小重山,翻过小重山便是孤江畔,那里有些个老头,常年等着我的酒,而这酒又只能在小重山的东方才能买到,八十里地,茫茫雪原,这山上常年白茫茫一片,少有人能走过,唯我可以。”

“有时候,也在这里常常遇到被风雪所困之人,我以老酒救他们性命,指引他们寻找安全之地,免得冻死在小重山中。”

李辟尘赞叹:“幼伯有救人之心,有救人之行,大善,当浮一大白。”

“哈哈,道人要喝酒吗?”

幼伯一听便乐了,于是从包裹中丢出一壶酒来,李辟尘稳稳当当接过,把那酒水打开,顿时一股醇香弥漫起来。

两人边走边喝,狂风大雪伤不得二人分毫,只看龙马驮着那道人,身边还跟着个莽汉。

翻云越岭,走过大雪荒山。

龙马轻轻嘶鸣,前面的雪地之中出现一个黑影,但走的近了,那黑色变化了白色,只是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影子,这分明就是一句白骨。

葬在雪山之中,绝望而死。

李辟尘叹息一声,而幼伯子此时饮下一壶老酒,而后走了过去,看着那副白骨一只手伸着,似乎要抓住天穹。

他把手中羊皮壶一倒,当中烈酒澎湃而落,尽数浇灌在白骨身上。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那酒水灌下,幼伯子一脚把白骨的手臂踢翻,大呼道:

“白骨入土!我为你唱诵歌谣,送你上路!若是我日后身死,望你记得今日灌酒一赐,接引我冥海不孤!”

滚烫的酒水与骨彻底沉入雪中,幼伯子又饮下一壶酒,那当中空落落,被他收入大行囊中,而看向李辟尘,道:

“小重山中死去之人,我都有个习惯,像是这样给他们渡酒,想来去了那阴世神海,也不至于感到孤独,老酒下肚,即使是死去,身躯仍旧滚烫如初。”

李辟尘听得点头,忽然又问:“你知道幽冥海?”

凡人不晓得冥海之说,只认为阴世乃是一块大土。

幼伯子转头,古怪道:“这不是常识么,幽冥大海寂寥,我自然是知道的,这神话传说嗯,也不能说是传说,这幽冥海啊,可是真正存在的,这可比你这个道人要去寻找的虞渊来的现实。”

“虞渊不可见,但幽冥大海却是真正存在的地方。”

李辟尘听他话,便是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了幽冥大海,为什么不认为虞渊是存在的呢?”

“幽冥海是死人去的地方,人死了,总要有个去处,有仙人有天神,那自然也有幽冥,你们修行人不老是讲阴阳吗。”

幼伯子笑:“但是虞渊,谁真正到达过?只存在与志怪神话中的地方,哪怕是修行人也都迷茫的很。”

“像是我,就仅仅知道虞渊是传说中的日落之地罢了,但那里有什么?谁说的清楚?虞渊真的是一处河流吗?还是一处云山峡谷?还是另外一片大海边缘?”

李辟尘惊叹:“你想的真的很多,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虞渊到底是什么样子。”

幼伯子又笑:“你连虞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要去寻找它吗?”

李辟尘开口:“我不知道虞渊,但是虞渊不会动,阴阳之中,阴世静谧而阳世移动,就如同我们和这副白骨,它已经死去,再也无法复苏,而我们仍旧活着,在世上看尽绚烂光彩。”

幼伯子摸了摸下巴:“说的也有道理。”

二人行走,李辟尘问幼伯,年至如今,他已翻过多少次小重山,葬过多少尊盈白骨?

幼伯答,十五年风雪,已不知道葬过多少亡魂,八十里小重山就是八十里乱葬岗,地方不大,山岭不长,然而当中埋下的,白骨与白雪早已浑然为一。

他唱诵起古老的歌谣,雪山中,天音悠悠而响。

昼夜难定,光影交织,荒云山雪。

李辟尘喝着那酒水,幼伯在一侧擦着嘴角,他们走到第四个夜幕,大风遮蔽了星辰,大雪压在了天穹。

黑暗中,有沉闷如雷霆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有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幼伯皱眉,看了看四周,道:“道人啊,有些不对呢。”

忽然,李辟尘开口,道:“幼伯,我请教你,你认为,梦是什么?”

幼伯不假思索:“平素里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此便是梦。”

他说完,却又笑起来,问:“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李辟尘点头,却是不答他,而是轻声道:“纵然人间精彩无比,但也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知今夕是何年。”

“幼伯,大梦当醒否?”

“自然是当醒的!”

二人一问一答,李辟尘点头:“听着风雪雷音,你的大梦也该醒来了。”

幼伯愣住,奇怪道:“你……说的什么?”

李辟尘看着他,忽然摇头一笑,指了指后方。

幼伯转身,见到茫茫白雪皆起,在黑暗中,一副又一副的白骨站了起来,他们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幼伯,此时站起来,颤动着上下的齿,发出了声音。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本是给白骨的葬歌,如今却对幼伯响彻,后者呆在原地,而李辟尘则是缓缓道:“万千埋葬者的执念,汇聚成了你,八十里小重山,十万白骨盈,你忘记了前生,不过……倒也挺好。”

“三百年大梦,几度春秋?”

“六七世风雪,悲苦欢愁。”

“大梦当醒,幼伯,你看看他们,每一个都是你,他们在请你葬下他们,亦是在请你埋下自己。”

那些白骨叩首,幼伯无言,他望向李辟尘,忽然道:“我……是梦中人吗?”

“十万白骨一场大梦,浩浩荡荡,这念头,足以贯穿霄汉。”

“但不仅仅是他们,我也是你的梦中人。”

李辟尘轻轻一笑,幼伯不解,此时四方忽然雷霆大震,他悚然而惊,猛地抬头,却见远方风雪都被炸开,那如洪流般的白浪汹涌澎湃,埋山倒海!

“雪崩!”

幼伯失色,而李辟尘则道:“有何可惧?不过一梦罢了,南柯树下说南柯,黄粱木下……叹黄粱。”

“梦里不知……身是客。”

手掌轻轻拂去,正是信手而为倒珠帘,咆哮的白龙顿时静止了一瞬,而后……向着两边轰然分开!

璀璨到极点的光芒绽放开了,幼伯挡住了眼睛,而下一刻,如光阴坍缩,他双目所见之处,正是一片桃花源。

当中有孩童嬉笑,却是在唱着他自己之前的歌谣。

而那些白骨在笑,天下乐喜,他们在道:

“魂兮归来行,灵灭血仍猩;只道幽黎静,不染浑浊清!”

“幼伯,大梦当醒!”

笑声与光芒将他淹没,同样,幼伯见到,那骑着马的道士,他的顶上升起花朵,坐下也化为麒麟,身上黑白的袍子飘荡,只看他眼中……正是造化阴阳!

宛如重锤入心,幼伯似乎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猛地掏出一壶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

“原来我也早就身死!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却道是南柯!”

幼伯向着李辟尘呼喊:“仙家!我这一壶酒可喝得?!”

李辟尘点头:“自然喝得,倒也是极好的。”

幼伯大笑:“好啊!好啊!”

“只是可惜,那山外老头却喝不得了!只是可惜,我再也难见到他了!”

“只是可惜……只是可惜!”

“仙家!”

他忽然大喊起来,那声音,即使风雪呼啸也难以阻挡:“你从东方而来,你那峨眉净土,可漂亮吗?”

李辟尘笑了:“自然漂亮,若是来世有缘,我请你上山坐坐。”

幼伯同笑:“那便多谢啦!”

光芒与笑声彻底将他淹没,桃花落下,伴随着大雪纷飞。

……

茫茫雪山,多少孤魂卧?

来去匆匆,风彻骨如火。

李辟尘从梦中醒来,此时龙马翻山,已经将要行过。

小重山上,皑皑苍茫。

马蹄停了下来,李辟尘低下头去,那目光遥遥,似乎看破千古。

在路的边缘,有一副白骨依石而坐,它的身前放着一壶老酒,壶口温润,里面酒水盈满,仍旧滚烫。

梦中人是梦,然而,李辟尘……最擅嫁梦。

虚幻与真实,不过反手为之。

三百年修行,终是将梦法推过武炎青。

“这酒,我帮你送到,至于报酬,你就不用付了。”

“曾经葬下的人,他们接引你,同赴幽冥。听,风雪酝雷霆。”

“来世有缘,请你喝酒。”

李辟尘翻身下马,把那酒壶拾起来,揣在腰间,龙马跟着,听道人慢慢,唱起回荡千古的歌谣。

而在梦中,那黄粱乡内,也有汉子在笑,他带着包裹,仰着头,同样在唱诵。

那亦是同样的歌谣。

……

“轻暑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

“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

“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首,乔木淡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