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短信?”女人目露茫然。
沈婠懂了。
射击训练结束,权捍霆送她到4s店取车,沈婠开着焕然一新的红色小玛莎回沈家。
途中,接到郦晓昙的短信,让她今晚七点来夜巴黎二楼某包房见面,顺便把尾款付清。
沈婠想起她爱财如命的性格,急着拿钱也很正常,便没有起疑,直接开车来了夜巴黎。
没想到却成了瓮中的鳖,被人捉个正着!
“是高宁!肯定是他——那个贱人!”郦晓昙听完,失声尖叫。
她本来在好好上班,高宁一个电话打来,让她上二楼,刚进包房,就被两个黑衣大汉捂住口鼻,摔在沙发上。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至沈婠被抓,她才惊觉抹掉档案的事已经暴露,高宁设了个局要弄死她!
“你傻吗?我要钱不会让你直接转账上,何必多此一举约出来见面?”
沈婠冷笑:“转账?那是谁口口声声她说只收现金?”
郦晓昙:“……”
“喂!你好像很喜欢钱?为什么?”沈婠突然很好奇。
上辈子郦晓昙就跟掉进钱眼儿里一样,这辈子依然如此。可据她所知,郦晓昙上无长辈奉养,下无儿女抚育,典型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时需要花钱的地方无非就是穿的用的,虽然价格不便宜,但也算不上奢侈。
所以,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女人一顿,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因为,安全。”
沈婠:“?”
“钱能给我安全感,就像杀手手里时刻都要握着枪,否则,坐立难安,食不能寝。”
“就只是这样?”沈婠突然觉得好笑。
郦晓昙却忽然板起脸,表情也随之冷沉:“或许你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但对我来说,钱就是一切!我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绝对不可以没有钱。”
“那命呢?钱和命谁更重要?”
“对我来说,钱就是命,两者对等。”
沈婠服了。
“小时候家里穷,”她吸了口烟,许是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心里不那么害怕,手也不抖了,“爸妈都是工人,上头还有个大我十五岁的姐姐。小时候几乎没穿过新衣服,要么捡我姐的,要么就是邻居不要的;上了学,周围的小朋友会跳舞、会唱歌、会朗诵、会各种各样的乐器,而我什么都不会,自卑就像影子,无时无刻不在跟随。”
“我成绩不好,读完高中,没能考上大学。本来想去读个大专,三年出来好歹能找份正经工作,可那时爸妈先后病倒,没两个月就去了,我后来问过,那个病虽然没得治,但用药养着也能拖个三年五载,甚至更长。爸妈的医药费和身后事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交不出学费,大专也没得读了,姐姐又玩失踪,什么都不管,我只能出来打工。”
“跟着几个老乡去了京平,都说皇城脚下遍地黄金,我满怀希望地踏上那片土地,却被生活给了当头一棒。租房的时候贪便宜,遇到黑中介,被强暴……”
许是人之将死,那些深埋心底的凄苦与酸楚,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
郦晓昙突然就想找个人说说,说说她这些年的委屈,说说那些早已结痂却深深腐烂的伤痕,说说自己这辈子的绝望和惨淡,还有不甘与不平。
沈婠静静倾听,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始终平静,没有一惊一乍,也没有同情安慰。
就像看杂志书上的故事,听法制节目的案例,而这样的平静与坦然,不故作矫情的悲天悯人,恰好是郦晓昙所希望的。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不是为了寻找共鸣,只是突然之间想说了。
仅此而已。
她需要的听众,不用附和,也不用评价,安静听着就好。
“我当时想过报警,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那个人在做完之后留下两千块钱,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收下了。所以,不是强奸,是嫖,我收了钱啊!”
说到这里,女人怪笑两声:“你肯定觉得我特别贱,我也觉得自己贱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我要找地方住,要吃东西,要活下去,这些都需要钱。”
“然后,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洗碗,每个月工资两千五,包吃不包住。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喜悦的心情,就像……灰暗的人生里突然出现一道光,带着希望。”
“我干了大概……三个月,”女人吸了口烟,冷清的目光带着沧桑,却始终平静,就像旁观者在叙述与己无关的故事,再跌宕起伏,也能无动于衷,“然后,流感爆发,我被传染了。好在,餐馆对面就是医院,我刚好晕倒在路中间,被一个护士发现,送到急诊室,接着,就被隔离起来。”
“知道医院的隔离室吗?”她偏头问沈婠。
又自嘲般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肯定没见过。”
沈婠眼神冷寂,“一个小房子,三面墙刷得惨白,剩下一面是整块的玻璃,每天都会有医生站在外面记录观察。你希望从身穿白大褂的他们眼里看到希望,可他们却始终低着头,动着手里的笔,无法给你任何回应。”
女人挑眉,诧异地看着她,“说得你好像进去过一样。”
“也许呢?”沈婠耸耸肩。
郦晓昙也不去探究真假,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还有什么所谓?
“你说得不错,三面白墙,一盏白灯,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敢说话,因为一开口全是回音。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回想前半辈子,过得贫穷潦倒,还特别窝囊。所以姐姐我啊对天发誓,只要熬过去,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对自己很好很好。”
“可能是人贱命也硬,那次流感死了不少人,却让我捡回一条命。出院的时候,钱都用光了,遇到个算命先生,说我这一生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好在大难不死,却再也受不得皇城脚下厚泽的龙气,让我一路向南,找个安宁的地方好好过活。”
沈婠:“你信了?”
“信啊!我以前不怕死的,但经过那一回,我怕了,所以就信了。第二天花了身上仅有的十五块钱坐了辆黑车一路往南走。中途车子抛锚,司机要求加钱,不然就甩客。我没钱,就被丢下了。路上逮着个当地人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说是宁城。”
“我一想那个算命先生不是让我找安宁的地方生活吗?正好,宁城宁城,够安宁了吧?再后来通过熟人介绍,进了夜巴黎。”
“一开始做啤酒小妹,没少被人揩油,过了半年,索性直接转行当坐台小姐。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可以让我吃好的、穿好的,可总觉得不够,我还能赚更多。”
沈婠听她轻描淡写说完前半生的坎坷,内心也是一片复杂。
说来可笑,上辈子她们相伴四年,还有血缘关系,却从没听郦晓昙说起过这些。今生不过萍水相逢,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完了。
“钱是个好东西,”郦晓昙把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可惜,就快没命花了。”
“那如果让你用手上所有的钱,来换你这条命,愿意吗?”
沈婠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愿意,毕竟,生命无价。
可郦晓昙却犹豫了!
半晌,她摇头:“大难不死,我怕自己再也没有那个勇气继续当坐台小姐,不当坐台小姐就挣不到钱,没有钱还不如死了算了。”
沈婠目瞪口呆。
突然,啪啪啪——
一阵拍手的声音乍响,两人循声望去……
是夜,华灯初上。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夜巴黎门前,谭耀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
沈谦躬身而出,直若刀裁的西装裤包裹着两条笔直长腿,皮鞋铮亮,表情冷肃。
“沈先生好大的架子!”黑衣大汉冷冷开口,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直勾勾盯着来人,杀气毕露。
谭耀见状,顺势上前隔断对方并不友善的打量,“比起上次二爷让我们空等一场,到底谁的架子更大?”
“阿冲!”就在这时,一个黑衣黑裤长卷发的女人出现在众人眼前,容貌妖冶,表情却冷若寒霜,比起大汉外放的气势,她更内敛,却也更让人忌惮。
“狸姐。”黑衣大汉微微低头,语带恭敬。
一个女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如此的神态自若,还能让五大三粗的汉子老老实实称一声“姐”,想来地位不俗。
“沈先生是贵宾,客气点知道吗?”红唇轻勾,虽是教训的话,语气却不咸不淡,毫无责备之意,反而有种似笑非笑的轻嘲。
至于,嘲的是谁,不言而喻。
谭耀皱眉,正想开口,被女人凛冽的目光堵个正着——
“两位请吧。”
女人带路,将两人引至一扇雕花木门前,推开。
入目是一扇巨大的水墨屏风,恰好将里面的情况遮挡得严严实实。
绕过屏风,视野豁然开朗。
真皮沙发从四面围住一张紫檀木茶几,头顶是一盏明亮的水晶灯,挂坠摇曳,细碎的光投映在米黄色的墙上,隐隐绰绰。
比酒吧包间更正式,却又远远不及正规会客厅的庄重严肃。
就像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一袭改良唐装,上衣下裤,英俊的相貌让人看不出年龄,手上一串檀香佛珠,隐隐散发出香味,乍一看像个修士,可袖子掩盖不住的青色纹身遍布至脖颈,和电影里的“花臂大佬”如出一辙,但周身气势却温慢如水,丝毫不具攻击性。
比房间装修更矛盾的,是置身其中的人。
修者,不入俗世。
大佬,扎根红尘。
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和谐相融。
沈谦:“二爷,别来无恙?”
男人起身,手里握着的佛珠转动两下,另一只手回握,“托沈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两人入座。
宋景一个眼神过去,之前领他们进来的女人便躬身退出。
沈谦暗中朝谭耀微微颔首,后者心领神会,也跟着离开。
彼时,偌大的厅内只剩两人。
沈谦拿出一样东西,放到茶几上,伸手推至宋景面前,“当初,二爷为偿救命之恩,许我龙纹玉佩,承诺他日如有需要必定倾力相帮。今天我是来兑现的,不知二爷认或不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能让你来找我,可见事情不小。”
“对二爷来讲,难也不难。”
“是吗?”男人轻笑,如果说沈谦是刻进骨子里的温润,那他便是融入举手投足间的雅致。
“要的不过是您一份人情。”
“非也。”宋景缓缓摇头,“金钱债易偿,人情债难还。”
沈谦表情不变,似没发觉他眼里的威慑与警告,“正如二爷所说,如果不难,我也不会找上门。”
男人沉吟一瞬,倏地轻叹:“说吧,什么事。”
那一声叹息里似乎在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陆深最近疯狂打压天水地产,甚至不惜动用家族资源。”
“陆深”这两个字说出口,男人明显一顿,从沈谦进来之后便呈放松状态舒展着的眉心第一次稍稍隆起。
很快,再次放平,却不复之前的轻松和随意。
宋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缓缓抬眼:“你想我怎么做?”
“二爷和七爷是旧识,沟通起来也比较方便,可否请您做一回中间人,劝说陆深收手。”
宋景半晌无言。
沈谦也不催促,平静等待着。
终于——
“我和他虽是旧识,但早就闹翻了,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闹翻了,可情分还在,就看二爷能不能放下架子先开口……”
宋景轻叹:“你这是在为难我。”
沈谦没有松口:“不难也不会要二爷出手。”
两相寂默。
良久,宋景伸手拿起面前的龙纹佩,“想好了?机会只有一次。”
沈谦只道:“多谢。”
“好。”宋景收下玉佩,“阿狸——”
话音刚落,女人便推门而入,站定,恭敬低头:“二爷。”
“送客。”
“是。”
沈谦随女人离开的时候,与之前在门口起过冲突的黑衣大汉擦肩而过。
绕过屏风之时,沈谦微微侧身,余光瞥见大汉倾身在宋景耳畔低语,男人的表情随之变得玩味,最后勾出一抹兴味盎然的笑。
“沈先生,请。”女人开口催促。
沈谦不由收敛心神,略加快步伐,啪嗒——
门在他身后合拢。
“留步。”沈谦叫住女人,示意不必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