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朝议 (下)

今天腊月二十四,距离腊月二十八还有四天,四天的时间,想要让朝堂的数百大臣,选出这个人,岂不是要闹翻天了!

四天的时间,如何够所有的大臣达成妥协?

不要说其他人,蹇义作为大臣之首,如果皇上不充当这个角色,那他一定要得到这个角色。

可是其他人呢?他们就真的愿意继续看到自己压在他们头上吗?

想到这里,蹇义登时觉得这平静了十几年的朝堂,恐怕不是那么好控制了。

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皇上在分化大臣们的铁板一块。

不,是太孙……

他看着上方笑的灿烂的朱瞻基,心里忍不住有些佩服这个太孙了。

没人愿意成为棋子,可是避无可避,更不能避。

哪怕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他也不希望有谁越过自己去,成为以后朝廷大朝会时候,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虽然这只是个虚衔,却是无数大臣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耀啊!

他忍不住想到,在胡惟庸之后,难道朝廷又要重新设立丞相一职了吗?

他又望向了高高在上的朱棣,看到朱棣温和的笑脸,他越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

这个议长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朱棣是真的开心,他跟朱瞻基商议了许久都没有想好到底现在就常设一个议长,还是由六部堂官轮流担任议长。

最后朱瞻基提议干脆就让大臣们自己选择,反正两种方案都写在了最后的备注里……

当然,现在还是试验期,如果以后条件成熟了,常设议长职位了,那时候肯定会增添许多限制。

现在不管是轮流担任,还是一人常任,都是一个名分,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优待。

这个议长唯一的权力,就是以后能主持大朝会期间的秩序,维护议事规则。

二桃杀三士,这比那更狠,朝中第一人可是所有有资格的大臣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看到这一幕,朱棣很开心。一个简单的诱惑,就能让铁板一块的大臣们四分五裂。

更重要的是,等他们冷静下来,将这套议事法则推广开,会发觉,自己已经用枷锁把自己限制了起来,根本无法挣脱。

从这一件事,朱棣也能清楚他的那套改革方案虽然太激进了一些,但是里面一些条件成熟的建议,其实也是可以拿出来的。

他都已经六十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现在就当是为瞻基铺路了。

但是那些改革太惊人了,他还没有研究透,就是要试着改,也要等他研究透了再说。

这个时候,朱棣开口了。“今日关于现银分配一事,暂且搁置。夏元吉……”

“臣在。”

“朕要你统计朝廷各部自永乐十年以来每年拨银的数据汇总,历年各部欠款汇总,历年各地税赋汇总。朕明日就要。”

“是!”

朱棣又面向群臣说道:“虽然太孙带回来了不少金银,但朝廷历年亏空不少,朕也要开源节流,以防天灾人祸。但不可不嘉奖。故此,朕会让户部查阅历年各部消耗,以近三年为准,取均数,然后增加百分之二十,各部一视同仁。另,凡朝廷所属从九品以上官员,皆多补一月俸禄,普天同乐。”

“陛下圣明!”

朝堂之上,数百大臣无不欢欣雀跃,多发一月俸禄是私利,虽然京城居大不易,但是许多人不在乎这点钱。

主要是各部的办公经费一下子比往年增加百分之二十,这日子就要过的松泛的多了。哪怕是最冷的衙门,也不怕日子难熬了。

王彦得到了示意,大声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朱棣一下子快刀斩乱麻,把分银子的事就给处理了。原本大臣们争了半天,现在不争也有了,自然没有意见。

这当然是国库丰足,要是没有银子,各部的争吵不会停,朱棣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让所有人满意。

大臣们觉得不必争了,这个时候他们更关注的是手里的议事法则,这可是关系到今后朝廷大局的重要政策。

现在也巴不得赶紧退朝,回去好好研究一番这个法则。

连喊三声,无人答应。王彦又喊道:“退朝……”

这个时候,一众大臣纷纷弯腰鞠躬。“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

万岁这个称呼自古就有,但是在有史记载成为皇上专用称呼之后的不论是唐朝,还是宋代,包括大明,都没有明文规定必须喊万岁。

但是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厉害百倍,“万岁”既与最高封建统治者划上等号,老百姓必须在顶礼膜拜时呼喊,否则当然就是大不敬。

朱棣上朝的就不喊万岁,只喊恭迎皇上圣驾,但是退朝的时候一定会喊。

朱棣离开后,轮到太子,太孙先走。朱瞻基亲自去扶了朱高炽,他借着朱瞻基的力道起身,轻声说道:“瞻基,随我到詹士府一行。”

朝廷的权力斗争,从有了阶级之分之后,就一直是历朝历代在管理上最大的问题。

后世的那些公司领导,为了一点小小的权利,还斗争的你死我活,更别说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

由此衍伸出来的巨大利益和人生抱负的实现的价值,是所有人都不能放弃的。

但是往小了说,这就好比一家子,皇帝就是男主人,大臣就是女主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哪怕夫妻再恩爱,在维护属于自己的利益的时候,也不会相让。

这份《大明朝廷议事法则》很明显就是朱棣拿出来规范朝议的,这些是大臣们能接受的。

但是其背后蕴含的深层次的权力争夺,利益争夺,却是大臣们不能放弃的。

哪怕如今的朱棣独断专行,这十几年的皇帝当的为所欲为,但是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不能连抗争都没有就放弃。

如果是这样,不要说他们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就连朱棣也会瞧不起他们。

没有任何一个能干的皇帝会害怕大臣们抢权,因为这代表着大臣们有有自己的思想。

一个朝廷,所有人都是应声虫,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所以朱棣明知道蹇义的话就是对自己的挑衅,对这份制度的不满,却依旧会让他把话说完。

而且,他也不介意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出一些让步,对他们的行为表示鼓励。

通过刚才的观察,他就已经发现,如果说文臣们对这份法则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武将,勋贵们绝对支持。

蹇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一些,开口道:“臣方才只是粗略观阅了一遍法则,这份法则在规范廷议过程一面,确有很有效的作用,避免为了一件事,无休止地争吵。但是将所有文武大臣限定在特定的范围内,这就等于是自断手足,自闭耳目。满朝文武大臣,无不是熟读诗书,史记之辈,皆是治国大才。可如果从今往后仅限于一目一纲,岂不是大材小用?”

朱棣笑了笑,开口问道:“爱卿乃治国大才朕知,可你会建房子吗?”

“臣不会。但臣能知道这房子建的牢不牢固,好不好看。”

这就是这个时代文人的正常逻辑,我虽然不会,但是我比你有才,我就是比你牛掰,然后你就要听我的。

你会建房子没什么了不起,你会领军打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会造枪炮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些都是末节,只有书里面的知识,做人的大义才是主要的。

朱棣嗯了一声说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当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这工匠岂不是连房子都不建了?”

蹇义回答道:“当非如此,意见不能统一,真理才越辩越明。……纵有不谐,最后也有陛下亲裁。”

“若每件事都要朕来决定,满朝文武大臣要来何用?”

蹇义也很清楚,朱棣这是在偷换概念。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南洲利益,今天又为了太孙带回来的银子,一直争吵不休,让皇上有些厌烦了。

他开口辩道:“臣等站在这里的作用,一是替陛下将恩泽广施天下,二是让陛下在做出决策之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目的是什么。臣自知这些时日陛下失望,但万般事务总有尘埃落定之日。”

朱瞻基在一边听的连连赞叹,他当然不是赞同蹇义的所有话,但是他对大臣的定位的确很精确。而且此人的思路和智慧都是非常厉害的。

如今的大明的确没有分工明确的基础,因为专业人才不够。

一个国家的发展基础绝对不是底层不识字的百姓,而是有知识基础的人才。

这个知识不一定是儒学文才,可以是数学人才,可以是工匠,可以是物理学家,甚至可以是账房等等,只有他们的研究,他们的发明,他们的改进,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

但是大明现在根本没有这么多的专业人才。

一千多年来,儒家对其他行业的大力压制,导致了国家的治理只能靠嘴炮,只能靠过去的历史经验。

这也是东方在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基本停滞不前,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更迭,却形成一代又一代的循环的主要原因。

儒生讲究的博学广才,虽然这个博,这个广只限于儒学的范围之内。

他们对什么事都有只知道皮毛的经验,却不知道这些知识体系背后的形成原因,更不知道该如何拓展。

不,他们根本不允许拓展,只能向古人学习,古人就是神,就连怀疑古人错了都不行。

任何改变都是对信仰的亵渎,对古人的不敬。

因为,他们也想成为“古人”。

就连朱棣这个皇帝其实也是这样,他现在要西征,为的就是一个身前身后名。

但是现在,为了解决问题,他毫不客气地说道:“那要拖到什么时候?难道仅仅为了一些银子的分配,你们要吵到明年?你们谁有夏尚书精通账目?你们谁有夏尚书对大明的财政了解?你们谁有夏尚书更能清楚大明哪里更需要银子?但是为了一己之利,或者说为了一个部门的利益,却忽视了大明的整体利益!在你们看来,到最后你们相互妥协,各自分到一些银子,明年的公费更宽松一点,就是好的。但是对朕来说,对大明来说,这却是最大的浪费!”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被朱棣维护的夏元吉这个时候也觉得羞耻,他跪下俯首道:“陛下,都是臣无能……”

“平身……”朱棣叹了口气,就坡下驴道:“此法则是必须要推行的,不过蹇尚书你的意见也很中肯,将大臣们限定在一目一纲,确有些因噎废食,朕可允许凡在大朝会期间,大臣仍然有建议之权。”

这是一种妥协,不让现在的大臣们说话,那比杀了他们还要严重。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谏言啊!

除了像夏元吉这样当了十几年户部尚书的,像宋礼,吴中这样原本在年轻时候研究过修建筑,修河渠的,大明哪有那么多的专业人才?

就连吴中这个“建筑专家”,因为有功,晋升刑部尚书。而他这个工部的专业人才,到了刑部,连案卷都不会看,更别说断案了。

在工部尚书之前,他还担任过北平布政使,大理寺右寺左少卿,右都御史,资善大夫,然后才是工部尚书。

就在永乐十五年,朱瞻基出海的那一年,也是他担任刑部尚书的第二年,整个刑部没有判决一起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