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的话让乃颜一惊,对方说得不错,林子里再难找,如果有女真人的带路,也不会难到哪儿去,不然对方又是如何找来的,江水封冻就在这个月,最迟下个月,江面一旦变成通途,到时真是插翅难飞了。
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对方是好意提醒还是有意为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乃颜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对方是因为仰慕自已才会这么慷慨的,那就是另有目地了,利用什么的他并不怕,怕的就是引诱自己出去送死。
“大当家有何良策可以教我?”乃颜学着汉人的做法一拱手。
“树挪死,人挪活,大汗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要比这里好上百倍?”姜宁拿着一根干树枝,在火堆里搅_弄着,火苗“噗”地一下子冒起来,差点烧着了他的眉毛。
“说说看。”
“高丽。”
姜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乃颜赫然长身而起,指着他厉声说道:“你们,倒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也许是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许多,惊动了周围的侍卫们,几个大汉拔出弯刀,一下子拥了过来,围在乃颜的身边,将和姜宁一来的几个人都看住了。
“大汗莫非以为我在害你?”姜宁拍拍手,将那根枯枝扔进火堆里,夷然不惧地迎着对方的刀光站起身:“也对,高丽有城池之险,轻易未必拿得下,如果前路被他们堵住,后头又有忽必烈的人来追,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道,你还劝我出山,焉知不是心怀歹意。”
“我原以为兀鲁思汗是草原上的雄鹰,谁知道不过是只惊弓之鸟,既然你不愿听,那就当我没说过,时候不早了,告辞了,后会有期。”
姜宁说走就走,没想到听到动静的蒙古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将他们几个拦得死死地。
“大汗是打算把我们几个留下?”姜宁转过身,目光严厉地盯着对方的脸。
乃颜的脸上阴睛不定,怀疑是肯定的,但又怀着几分希望,如果放任对方离开,只怕这些部众就真的没有活路了,想到这里,他一咬牙,挥挥手。
“谁让你们过来的,都退下去。“
不等姜宁移动步子,他又说道:“大当家,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们宋人有句话,食物不会从天下掉下来,要得到就要付出代价,要么是辛苦的劳作,要么是勤奋地放牧,就算二者都不可能,也要自己动手去抢,没有哪个人会做在家中等死,也没有哪条路是毫无风险的坦途。”姜宁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就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是宋人?”
“当然,否则我们何必要帮助忽必烈的敌人?”
姜宁转过身,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去高丽,的确有风险,可是收益更大,更重要的是,有了我们的帮助,你们的骑兵就等于插上了翅膀,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上船跑路,无论是高丽人还是忽必烈的人,能追到海里来么?”
乃颜虽然沉吟不语,可是心里已经动了,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圈套,他都没有别的选择,再过一些日子天气就会更冷,他们在山里根本没有过冬的准备,睡惯了蒙古包的人如何经得住那种草窝子,这个年轻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给他的印象却很深,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我们一次需要出动多少人?”
“五百骑兵,我需要最精锐的人,所得到的一切都对半分。”姜宁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这个人太过多疑,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这么少的人?够吗。”乃颜下定了决心,反而开始担心起收成来。
“抢劫是个技术活,人多不一定合适,重要的是速度,要避开敌方的重兵,击其最虚弱的地方,一击即中,一中即走,绕着海岸线,昼夜不停地袭击,你想想会有多少收成?”
什么叫技术活他没听懂,但是既然从一个海贼的嘴里说出来,多半有其特殊含义在内,左右不过五百骑,乃颜还是凑得出的,就算损失了也不会影响什么,无论如何为了全族的将来,这个险都值得他冒。
与尚有一线绿色和温暖的江南不一样,在几过了数场降雪之后,辽东大地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小河流开始慢慢地封冻,而其中流量最大几条滦河、辽水、松花江、鸭绿江的封冻期还要靠后一些,但是山里的猎户们都知道,最晚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对于此时逃亡于长白山中的辽东叛军而言,这几场大雪给了他们难得的缓冲时间,原本紧紧吊在后头的追兵终于失去了踪影,而他们也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位于山中林间的一处老寨子,是一个女真部落的领地,这个部落不算大也不算小,此刻还留在寨中的男男女女加一块儿数千人,多数都是老弱妇孺,但凡拿得动弓箭的,不管半大的孩子还是身材壮硕的女人,都倚在低矮的粗木栅栏后面,用警惕地眼光注视着不远处的那大片黑影,却没有敢动弹半分,因为对方的人数要远远多过已方。
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离着寨子不过百步远的地方,升起了几处大小不一的火堆,还带着鲜气的松枝被人一捆捆地砍下来,连上面的针叶都没有摘就这么投进火堆里,饱满水份的植物被火一灸,散发出一股黑烟,呛人的烟气四散开去,闻到的人都是咳嗽不止,中间还夹杂着孩童的啼哭、马儿的嘶鸣,整个营地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最大的火堆边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树枝里忽隐忽现的火光,毫无所觉得任那股黑烟在眼前掠过,耳朵里满是那些嘈杂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是溃败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那一天的情景在他脑子里就像画一样,怎么都挥之不去。
“抱走,都抱走,告诉过你们,只要干柴,烧出这么大的烟,是嫌敌人看不到吗?”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在林子里,中年男子看了看,那是他帐中的管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在那个老仆的指挥下,火堆中的松枝被人夹了出来,将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枯枝换了进去,黑烟一下子变得小了许多,中年男子反而有些不适应了,才这感觉到嗓子干、鼻子痒、眼睛被刺激地泪水直流,忍不住低下头咳嗽起来。
“大汗,都是老奴的错,你要不要紧?”老仆见状,赶紧跑过来为他拍着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停下动作,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
“我没事,你去照顾部民吧,就照你方才的法子,让女人和孩子先用,老人和男丁都去拾柴,从我的儿子脱黑台开始,他要是不从,你直接拿我的鞭子抽。”
“老奴知道了。”
这是部落里的规矩,也是草原上的法则,在危急的时刻,最先被抛弃的就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其次是女人和孩子,只有能够战斗的男丁才是部落最为重要的财产,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记起这些,没想到今天居然就用上了。
回过神来的中年男子,再次看着被熊熊烈火烧得“噼啪”作响的柴枝,脸上的表情虽然维持着一个首领的尊严,而内心的沮丧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就是几个月前还是辽东诸王宗长、成吉思汗兄弟的后人、斡赤斤部的主人,被称为“兀鲁思汗”的乃颜。
领地失陷、部民被掳、大军溃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现在他们变成了丧家之犬,躲进了女真人的领地,要在这莽莽林海中寻找一条出路,可是出路在哪里?乃颜知道,就在山外头,沿着鸭绿江、沿着兴安岭、沿着长白山麓,所有的出口都布满了阿塔海的侦骑,而那个用兵老练的家伙,被忽必烈刚刚任命为辽阳行省平章,正等着他的人头,去讨好大都城的新主人。
呼海死了、金家奴死了、就连他最好的兄弟哈丹秃鲁干都未能幸免,想到那个为了让他们逃脱,主动率军垫后的耿直汉子,乃颜就心痛无比,这比丢掉积瓒了两代的财富还要让人难受。
现在,还跟在他身边的只余下了一万多部民,其中大多数属于斡赤斤部,还有一些则是哈丹的哈赤温部,和势温儿的合撒儿部,他们全都是成吉思汗兄弟的后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团结过。
此刻的问题比检讨得失更来得现实,这一万多人的队伍,放在深山老林里不过就是一小块黑影,被人找到固然不容易,可是生存下去却更难,他们是草原上的勇士,不是深山里的猎户,弓箭在猎物稀少的冬天,带不来足以裹腹的食物,如果不是带着一些牲畜,早就已经断粮了。
山林是女真人的天下,他们平日里表现得很温顺,无论是对大都城里的那位,还是眼皮子底下的他来说,几乎有求必应,然而前提条件是,他乃颜还是那个辽东之主,而不是被人追赶的丧家之犬!
寨子里的女真人敌意是那样的明显,乃颜知道,寨子里肯定有食物,足以度过整个冬天的食物,他甚至知道这些东西藏在哪里,抢过来并不会费什么事,那里面全都是老弱妇孺,只需要派出他的亲卫骑兵,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拿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
因为只要有一个活人逃出去,消息就会在这大山当中散开,到时侯,他和他的这些部民才是真正面临了绝境,山里面是充满仇恨不死不休的猎人,山外面是虎视耽耽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大军,他们这一万多包括了女人和孩子的队伍,决计撑不过一个月,就会彻底消失在这山林之中。
至少现在,双方还能维持一个互不侵犯的局面,只要不去惹他们,女真人是不会理外面这些人的恩怨的,毕竟自己还有一万多人在手,没有哪个寨子敢冒这个险,否则便是阖族陪葬的下场。
但是,这个局面总会有打破的一天,等到自己势衰力薄之时,他们就会倒向强者,毫不怜惜地扑上来咬上一口,丛林就是这样,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陷于思索当中的乃颜突然感觉到身上一重,一件镶着大毛的虎皮盖在了他的背上,温暖的毛皮驱散了心里的最后一丝寒意,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也的迷失,来坐下。”乃颜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顺便将那件虎皮拉了拉,将两个人都盖了起来。
“这件虎皮我记得是你的嫁妆,想不到还没有落下。”
“是啊,当时太乱了,我什么都没拿,只抱走了这个,我想有了它,乌日娜就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不至于冻着。”
乃颜看着妻子的侧脸,曾经美丽的草原之花已经变得憔悴无比,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坚韧,让他又是羞愧又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