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已是落泪如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索性也不说了,自襟间扯下帕子,胡乱擦了几下脸,扶了贴身嬷嬷的手,便不管不顾的往外冲。
二皇子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实在郁闷得不行,却也不能真任林贵妃就这样去乾清宫越发激怒皇上,只得叹一口气,几步上前挡住了林贵妃,无奈道:“母妃,我没有弃舅舅于不顾,只是有些事您不知道,舅舅他……他不是被人陷害,他的确吃空饷了,偏舅舅又说不出这些年他侵吞的军饷的去处,您又自来喜好奢华惯了的,父皇见了您,必定会想,舅舅侵吞的那些银子,是不是都送到关雎宫让您挥霍掉了,您说他这会子看到您,能不越发的生气吗?”
“你舅舅不是被人陷害的,而是的确吃空饷了?”林贵妃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一定是有人陷害你舅舅,对,就是东宫那个婢生子和顾氏那个贱人陷害你舅舅的,不行,我一定要去见皇上,向皇上揭开那两个坏东西的真面目,还你舅舅一个清白……”
二皇子见母亲听了自己的话,没有冷静下来,反倒更激动了,太阳穴越发如被鼓捶,忍了又忍,才勉强按捺住了脾气,没好气道:“母妃一点点事都能大惊小怪,一点点事就恨不能弄得人尽皆知,不管好的坏的,儿臣和舅舅敢什么都告诉您吗?告诉了您,不是等于阖宫上下都知道了?”
顿了顿:“反正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瞒您也没用了,索性把什么都告诉您,省得您再横生枝节,让我们的处境越发难上加难的好!没错,舅舅的确吃空饷了,且一吃就是五六年,一开始是两三千人的军饷,后来便渐渐发展到了万人以上,这么多年算下来,至少也有五六十万两银子了,所以父皇才会那么生气,现在,您确定您还要去乾清宫向父皇求情吗?”
林贵妃听了儿子的前半段话,正气得不行,谁知道儿子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说了后半段话,这下她顾不得生气了,满脸都是震惊与恼怒:“五六十万两银子,他拿那么多银子来做什么,府里自有祭田和产业,一年四季皇上与本宫的赏赐也从来没有断过,阖府上下的日子不知道多好过,他还贪那么多银子来做什么,他这是钻到钱眼里去了不成?他把皇上置于何地,又考虑过一旦事发后,我们母子会因此受到多大的牵连吗?真是气死本宫了!”
二皇子长叹了一口气,才郁郁的道:“母妃且先别只顾着恼舅舅,听我把话说完您再恼也不迟。舅舅吃那么多空饷不是为了自己,正是为了母妃和儿臣,他将那后来慢慢征齐的一万新兵瞒下,充作了自己的私兵,如今个个儿都是精兵中的精兵,您说没有足够多的银子能成吗?就这样,舅舅与我还贴了不少银子进去养他们,给他们置办装备,所以您别恼舅舅了,他对我们母子,已经尽到一个做兄长和舅舅的,所能尽到责任与情义的极限了。”
林贵妃这才知道自己错怪兄长了,一时又是懊悔又是心疼,红着眼圈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从来都没听你和哥哥说起过,在你心里,我这个母妃就真那么经不起事,就真那么沉不住气,从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吗?我若是一早知道,我素日一定不那么铺张浪费,一年下来,月例加上皇上素日的赏赐,怎么也能省出上万的银子来,再加上我那些体己私房,这么多年多的没有,十几万两却是尽有的,你舅舅指不定就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了……你为什么就不早点告诉我呢?”
二皇子苦笑道:“母妃那点银子,不过杯水车薪罢了,何况我和舅舅也不忍心让您那样苛待自己,至于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您,既是担心兹事体大,您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后果不堪设想,也是想着这些事本就该由我们男人来承担,若一个男人连让自己的老母妻儿在自己的羽翼下安享荣华富乐都做不到,那这个男人也不配做男人了。”
见林贵妃眼泪又来了,忙又道:“母妃也不必难过,事情不出也出了,如今再去纠结早点晚点告诉您,根本已毫无意义,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善后是正经。”
林贵妃闻言,忙胡乱拭了泪,道:“那你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母妃都听你的,绝不会再坏你的事。”
二皇子皱眉道:“我那些幕僚们都说,舅舅的总兵大印既已被夺,再想要回来,怕是不可能了,甚至要保住舅舅的爵位,不让舅舅被父皇知罪也不容易,父皇最恨贪墨是世人皆知的,除非……除非舅舅将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父皇看在舅舅认错态度良好,看在外祖父和他这些年为大邺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再就是看在我们母子的份儿上,应当还是会不治舅舅的罪,并保留舅舅爵位的。”
可那不是几千两几万两银子,而是整整几十万两,他这几年要养那么多人,又要定期给舅舅送银子去,已经是勉力支撑,拙荆见肘了,再让他一下子拿出五六十万两银子来,怎么可能?
就更不必说那一万精兵还等着他养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还等着将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靠那一万精兵出其不意的取胜呢,怎么可能半途而废不养他们了?何况到了这个地步,岂是他说不养,就能不养了的,他如今真正是进不得,也退不得了!
林贵妃已急道:“那我们赶紧凑银子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舅舅在军中经营那么多年,就算人不在军中了,余威犹在,必要时,还是能起到作用的,何况只要起了战事,他便大有起复的机会,若如今叫皇上治了罪,以后便是罪臣之身了,哪还有起复的资格?我应当能凑出十几万两银子来,你外祖母和你大舅母,还有其他舅舅舅母们凑个二三十万两的应该不难,剩下的你再凑点,应当就差不多了,我这就打发人出宫传话给你外祖母,让他们立时开始凑银子去,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她与皇后能分庭抗争这么多年,说到底都是因为她娘家得力,若她兄长此番让治了罪,她的娘家也因此成了罪臣之家,那她以后在皇后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所以无论如何,兄长的爵位她都必须保住,她也决不能让自己成为罪臣之妹,后半辈子都顶着这个不光彩的名头过日子!
二皇子思忖了片刻,才涩声道:“不瞒母妃,我那里每一笔银子,不论大小,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用处,绝不能挪用哪怕一两的,您要我凑个三二万两的应应急,我还勉强能凑出来,上了五万两甚至更多,就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这,那一万精兵下季度的粮饷供给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母妃能不能设法,再多凑一些?”
林贵妃当然知道儿子既想要那个位子,少不得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却没想到,儿子的财务状况竟紧张到这个地步,连区区几万两银子,都能难倒他,便是他们侥幸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我少不得只能先将预留给你妹妹置办嫁妆的银子挪用了,再设法变卖一些素日用不上的器物,应当能再凑十万两,只是就怕仍不够……对了,萧氏那里,多的凑不出来,几万两应当问题不大罢,你要不与她说说,让她也凑几万两?”
京中发生巨变,二皇子岂有会不第一时间传讯给永嘉侯的,所以永嘉侯虽在千里之外,盛京城发生的一切,他仍很快知道了,心知此番自己麻烦大了,自然要提前做好应对之策,以期能侥幸逃过这一劫。
奈何皇上极重视此事,此番派的钦差不独有兵部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还特意派了个御史铁黎生一道前往,那铁黎生在督察院虽排不上号,却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盖因他嫉恶如仇,铁面无私,连亲王首辅有了不妥之处,尚且敢参,甚至皇上偶尔有些出格儿的地方,他也要参上一参,关键他参人从不无的放矢,从来都是一参一个准,每每弄得被他参了的人轻则被申饬罚月俸,重则丢官降爵身败名裂,他自己也得不着好儿,被他参倒的人就算自己倒了,连秦桧还能有两三个死党呢,那些人自然也有,岂能少得了给他下绊子?
以致他在督察院二十年,至今仍只得从六品,再就是得了个“铁阎王”的称号,却犹不改初衷,永嘉侯能收买得其他钦差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个硬骨头,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啃不下来的。
果然事情就坏在了这铁御史身上。
一众钦差抵达辽东总兵府后,永嘉侯先是好酒好菜的款带了一番,夜间又俱各送了美人儿暖床,糖衣炮弹之下,众钦差便都有些动摇了,不管怎么说,永嘉侯也算是皇上的大舅子,贵妃娘娘又几十年盛宠不衰,关键二皇子文韬武略,如今太子殿下虽大胜往昔了,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将来二皇子就有大前程呢?如今他们给永嘉侯留一线,日后彼此也好相见。
何况说来说去,永嘉侯也不过就是克扣了手下部分兵士的部分军饷而已,皇上能治他多重的罪?至多也就是免了他的总兵职务而已,可他镇守辽东甘肃多年,战功赫赫,一旦战事再起,他必定是还要起复的,如今他是奈何不得他们,但将来他起复后,要整治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于是众钦差似模似样的调查了一回,得出永嘉侯的确克扣了一部分军饷,但那完全在各大总兵府都约定俗成的范围以内,那几个进宫告御状的兵士则是受人蒙蔽指使的结论后,便打算具本上奏皇上,待皇上有了裁定后,便打马返京了。
偏就在这时,铁御史站了出来,说自己这些日子将辽东总兵府十个卫都跑遍了,查探到的结果却是永嘉侯克扣的军饷根本远远超出了朝廷默许的范围以外,斥责另几个钦差尸位素餐,对不起江山社稷,对不起辽东总兵府五万余名拿命保家卫国的将士,还说要即刻具本进京,弹劾几人的不法行为,让皇上另派钦差来。
说得永嘉侯与几位钦差都是又气又急,永嘉侯若不是顾忌着铁御史的钦差身份,知道杀了他反倒给自家的敌人以可乘之机,都要忍不住取铁御史的项上人头了,惟今却只能再拖延一段时间,看能不能找到铁御史的什么把柄或是软肋了。
然而祸不单行,当天夜里,兵营里就开始乱了起来。
却是有兵士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钦差大人们判定永嘉侯无罪,不日即将返京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以后,群情激奋之下,都开始闹腾起来,他们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钦差大人们能禀了朝廷禀了皇上,将欠他们的军饷都补上,以后也别再克扣他们,让他们及他们的家人都能有一碗饭吃而已,这很过分吗?
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来当兵,说穿了为的就是让自己和家人能有一碗饭吃而已,他们又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想拿回拿到他们份内的粮饷而已,这很过分吗?!
眼见闹腾的兵士越来越多,他们各自的百户千户渐渐都压制不住了,永嘉侯与众钦差哪里还坐得住?永嘉侯是担心事情闹大了,他连日来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前功尽弃,又得从头来过了;众钦差则担心的是,事情闹得这么大,说到底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回头皇上问起责来,他们岂不是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忙都赶往了兵营里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态尽快平息了。
却没想到去到兵营里后,不但没能将事态平息下来,反而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总兵大人年年都吃十几万两的空饷也就罢了,谁让您位高权重,又是国舅爷,生来便是人上人,我们纵然再眼红也只能干看着,不敢有二话,可您自己吃肉,多少也要给兄弟们一口汤喝,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啊,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总兵大人就不怕哪日起了战事,兄弟们没有力气打仗,毁了您的一世英明吗?”
这下永嘉侯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兵营里定是混进了奸细,或者说是一早就让敌人埋进了奸细,只等着给他致命的一击了,不然他吃空饷那么隐秘的事,整个辽东也就只有自己心腹中的心腹才知道,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就被人说破了,显然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曝光他克扣军饷只是幌子,敌人真正的杀手锏,还在他吃空饷上。
可他一早就下了严令,这些日子加倍加强戒备,绝不放过任何可疑分子的,敌人又是怎么找到可乘之机的?至于这个敌人,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宇文承川那个婢生子了,再不想他竟如此的奸诈狡猾,手眼通天,他都已尽量高估他了,谁知道还是看轻了他,着了他的道儿,他手上到底有多少势力多少底牌?可恨这些年,他们竟一无所觉,甚至如今也不知道他的深浅,实在是可恨至极!
心念电转之间,永嘉侯已大声喝命起左右亲兵来:“把这个妖言惑众,污蔑本侯,惟恐天下不乱的奸细给本侯拿下,关进地牢里严刑拷打,务必要让他说出居心叵测幕后指使他之人究竟是谁!”
可惜不但人人都不承认方才喊话的人是自己,也不肯协助永嘉侯的亲兵将那人揪出来,反而人人都信了方才那人喊的那番话,越发群情激奋起来,嚷嚷着今日务必要永嘉侯给他们一个说法,务必要将欠他们的军饷都补给他们,以后也不再克扣他们,让永嘉侯当着钦差大人们的面儿郑重承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