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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小孩上了小学之后,田大花一家开始收红薯,等秋收冬藏都完成后,孩子们穿上了新做的小棉袄,工作组就进了村。
说是工作组,其实主要也就两个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妻,夫妻俩不光要负责他们姜家村,还要负责周围几个村子。
丈夫姓何,何同志每天都很忙,宣传新思想新形势,在各村组织农会,还选了村头最穷的四叔做村长。
妻子周同志,白天跟何同志一起忙碌,写写算算,晚上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上“识字班”,教妇女同志们认一些常用字,最先教的两个字,就是“中国”,然后又教了“男”和“女”,说去山下城镇上厕所要分清这两个字。
于是夜晚的山村,村里一堆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点起煤油灯,一边做针线、纳鞋底,一边看着小黑板,跟着周同志认字,中间休息的时候,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话。
田大花只要有工夫,吃过晚饭就会过来,手里自顾自做着针线,看起来不像个认真的学生,也不多话,偶尔抬头看一眼。有一回旁边四婶的儿媳、茂平家的推推她,小声提醒:“嫂子,你看黑板,跟着念呀?”
“念了呀。”田大花抬起头,随手指着小黑板读:“改革土地制度,铲除封建剥削。”
“嫂子,后半句周同志还没教呢,你咋会呀?”
茂平媳妇看着她惊奇,田大花却坦然回了一句:“哦,昨晚我儿子教的我,他学堂里学了。”
她只是需要一个途径,让她顺理成章地“识字”罢了。如今战乱过去,日子要太平了,她脱离了文盲的身份,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呀。
不过土改这个词,却让田大花琢磨了一阵子,前些日子听姜茂松也提到过,可到底改什么?怎么改?要知道,她们家有十几亩地呢。
他们这儿,以前是敌占区,后来是国统区,现在刚刚解放,当地老百姓对土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乡民们识字的少,杜撰猜测的却不少,比如村里有个族叔说,要是给他们家定个富农就好了,富啊,以后三个儿子说亲也容易些。
田大花不知道这些划定意味着什么,但她总不能像族叔那样想当然。她并不喜欢她认知和掌控范围之外的东西,那会让她不能心安,所以,她总得弄明白。
田大花从识字班回到家中,琢磨了一路。一进家门,俩小孩居然还没睡,在油灯下刚写完了功课,奶奶也还没睡,见她回来,就把她喊过去说话。
“大花,你听说了吗,你四叔今天在村里讲,要土改了。”
“今晚听说了。”田大花说,“奶奶,你琢磨这个干什么?”
“大花,你说……土改要怎么改?”
田大花看着奶奶慈祥的眼睛,知道奶奶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她想了想说:“我们老姜家祖上留下来的十几亩田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口人。听说他们改,也是为了老百姓吃饱饭,我们家应该没啥好改的吧。”
“可是……”奶奶迟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凡事难免多思量,奶奶想了想说:“大花,我们眼下也不懂这个事情,要不……你去问问茂松?”
“他这几天都没回来。”
“他不回来,你还不许去找他呀。”奶奶嗔怪的口气。
“奶奶,我不想去。”田大花说,“我家里忙着呢。”
“大花呀,两口子,没有隔夜仇,你相信奶奶一回,我孙子不是个坏人。奶奶知道,前阵子的事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他不好,他也知道错了,你呀,就别跟他拧着了。茂松他又不是瞎眼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好。”
田大花没作声,心说老奶奶精明了一辈子,有些事情,全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呢,逃不过法眼。
姜根保就在他妈和吴翠芬的哭诉责骂中,把姜丫头狠抽了一顿,带着一肚子气回城去了,连口水都没在家里喝。
田大花听到这一出的时候,不禁摇头,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呀!她暗暗决定,以后少跟这家人来往,务必离这样的人家远远的。
收玉米,收豆子,各种杂粮收进家,越冬的小麦和豌豆种下地,秋收算是暂时忙过了一阵子。
期间姜茂松回来过两趟,时间都不长,也就是回来看看,田大花难得地没有怼他,可也懒得搭理他。
当天在城里遇上的空袭让田大花明白,这个男人眼下是真的忙,仗打完了,可日子还没真的太平呢,眼下不光他,他们那些人都很忙。她关注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希望这日子别再战乱动荡,能真正太平起来。
也因为空袭的事,田大花最终决定,先不送俩小孩进城上学了,先留在乡下读两年私塾吧。
乡下虽然也未必太平,比如上次就发生了土匪的事,可这是她最熟悉的环境,她熟悉的山林,一切还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总比一座陌生的城市更让她心安,两个小孩也更适应。
山里人一般等到霜降之后,才开始收红薯,红薯也是最后收进家里的庄稼了。所以田大花就在这个短暂空当,开始安排俩小孩上学的事情。
要上学的第一件事,起个“大名”。
山里人,从小喊着小名儿长大,大狗二毛三犊子,可不能一辈子这么喊啊,这让孩子多难为情啊。大部分父母家长,就算自己大字不识,也还是很重视孩子名字的。
读书的,入学前就会起正经的大名,要不然先生上课时张嘴一声“二狗子”,多么有辱斯文啊。不读书的,一般到了十五六岁,该说媳妇、找婆家了,也正经起个大名,从此就意味着是大人了。
大名谁来起呀,那就要找个读书识字的人,按照祖辈相传的家族字辈来起。这年代的山村,读书识字的人可不多,一般还是去找村学里的先生。于是附近村子许多人,大名都是村学里先生给起的,起的多了,也就有些随意了。
大名要叫一辈子的,哪能随便让别人起,这一点田大花根本没用多想。
她自己起。
大约是当家作主惯了,田大花也没想到要跟俩小孩商量,当然更没想到要跟姜茂松商量,奶奶的确不识字,也就不用商量。
她就是觉着,与其让村学的先生随口起一个,还不如她自己来。
福妞是“茂”字辈的,叫姜茂玉,寄望着纯洁无暇、吉祥美好。而小石头则是“明”字辈的,姜明远,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凡事不可愚钝短视。
田大花却不会跟俩小孩多去解释,再说她在别人眼里是“文盲”,没上过学,解释那么多干啥呀,就只简单地跟俩小孩说,她给他们俩起了大名儿,上学用的。
“姜明远,姜明远,我大名叫姜明远。”小石头在嘴里念叨了几遍,非常高兴,兴冲冲跑去跟太奶奶炫耀,福妞也跟高兴,笑眯眯跟着小石头跑了。
于是姜茂松下趟回来的时候,就小小地腹诽了一下,大花这主意也太大了,没跟长辈商量,也没跟他说一声,不声不响就把俩小孩的学名给起好了。
不过问题是,姜茂松自己品了品,觉得这两个名字……还真不错,都没法挑剔。
姜茂松本来还努力劝说田大花带着俩小孩进城上学,现在一来他太忙,二来眼见着田大花根本不是他能说服的,也就放弃了。
于是姜茂松便很自觉地说,回城他给准备好文具,说隔天送回来,结果隔天有任务没能来,让别人捎来的。
捎来一大包东西,里头有笔墨纸砚,而今乡下的私塾还是学写毛笔字呢,也有铅笔,每人还准备了一块约一尺长、半尺宽的石板,做得薄薄的,用一种石笔在上面写字,省钱省纸张,擦掉也方便。
这些东西在田大花眼里也很新奇,头天晚上,她就拿着那石板和石笔,在上面随意的画着玩。
“妈妈,你写什么?”小石头凑过来。
“没写什么。”
“大嫂,等我上学认字了,我也教你认字行不?”福妞也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