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哮喘

萤光短歌 剪风声 9056 字 2024-05-18

林肇言暴毙家中的消息大约传开了,从大门到房门竟全部虚掩着,像是不担心有人敢靠近。

闻萤没听说林谨承还有别的亲戚,一路不停想着今后怎么办,越想越揪心。

她喊着“林谨承”冲进去,冷得抱住手臂。

四面窗户大敞着,劲风满屋乱窜。

闻萤束起的头发全吹乱了,赶紧把窗户逐一关上,来不及仔细打量,只匆匆扫了眼窗台前的钢琴。

沉沉的黑色,像保守秘密的神兽,忠实地沉默不语。

刚才林谨承在电话里叫闻萤直接上楼,他声音听来倦怠,没什么气力。

闻萤打开一楼的大灯,径自往上冲,抬眼撞见坐靠楼梯转弯处的人影,脚下一顿。

林谨承比上次见到明显消瘦了,衣裤宽裕许多。压缩饼干和面包的包装袋散落一地,他脚边还堆放不少喝空的牛奶盒。

这么多天他不会就靠这些打发?

“你怎么了?”看他一动不动,好像昏过去,闻萤心急如焚地挨着他蹲下,用手探了探额头,没发烧。

林谨承的脸像凝固的蜡像,精致却没有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

不过至少人没事。

闻萤松一口气,问:“你想喝水吗?家里有没有吃的?不然我去做点什么?”

正要走,小臂被他拉住。

林谨承嗓音干涩:“我以为你会跟你妈一起走。”

闻萤脸色大变,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

“别说你不知道,她肯定逃得远远的。”

闻萤愕然瞪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全猜到了。

本以为林谨承会趁机要挟,他总是擅长这么做,钳制别人的软肋,要对方听命服从。但他随即把头一低,全身颤抖起来,就像那天在殡仪馆抱住闻萤的样子。

“他不可以就这么走了。”林谨承一开口,音准被哭声带偏,“我还没有证明给他看,他不能就这么……”

闻萤吓了一跳,半边身子刚倾过去,就被他抱住。

他把脸埋入她的胸前,哭得极为克制,只从鼻子哼出细微的一两声,泪水很快洇湿了那层衣料。

闻萤黯然,除了陪他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似乎说什么都不妥,赵姝萍确实犯了错。

她心神不定,没注意林谨承什么时候止住动静,直至怀中传来闷闷的“真没想到你还会来”。

闻萤心中升起些异样的感觉,但一时又说不出,干巴巴地回答:“我、我想来看看你。”

“就那么喜欢我啊?”

尾音暧昧地上挑,像钢笔写到最后,划过轻细的勾。

可眼神却是冷的,如冷血爬行动物的眼睛,他直直地盯着她。

感到有什么注定要发生,跑也来不及了。

喜欢归喜欢,闻萤并没有准备好交出自己。

事实上,她对这样的事情感到羞耻,单是蒙着被子想一想脸都红透了。

所以领口的扣子被林谨承扯掉一颗时,她失声尖叫。

窗外滚过雷声。

下大雨了。

林谨承堵住往下的楼梯,闻萤慌不择路,想要跑向二楼,冲进某扇门,反锁了跳窗逃走。

她这么考虑的时候,他却没有上前。

楼下的灯光照不上来,一道闪电劈开天际,闻萤看清他挺直的鼻梁与半阖的眼,嘴角闪过笑意。

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跑不了。

闻萤抱着一丝侥幸,手脚并用地跨上台阶,想着林谨承几天只吃那点东西,哪有力气。

但她还是低估了男和女之间,体力上的差异。

还未跑过转角的墙,手腕被他拽住。

“啊啊啊啊!你放开我!”闻萤惊恐得嗓音都变调,拼命甩手。

可惜林谨承稍一用力,就扯回怀中,从背后搂住她,双手箍紧了。

“林谨承,求你……”闻萤极力挣扎,却收效甚微。

“闻萤。”林谨承伏在她耳边低语,“你和你妈妈欠我的。”

意识陷入片刻的空白。

瞳孔放大。

闻萤被他拖入房中。

厚窗幔是带流苏的绒面,往两边高高地束起,在黑灯的房间里留下静默的剪影。

雨点密集扫上玻璃,像他的吻,迫不及待地攫取她嘴里的空气。

脸分开的瞬间,闻萤听到他低沉的嗓音:“还记得去海边那次吗?我坐你后面,那个时候,就想艹你了。”

“林……”

闻萤刚开口,嘴又被他堵住。

蛮横地抱住她,带往床铺,随后将她扔上去。

闻萤知道无处可逃,有些认命地躺着没动,自言自语似地说:“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这个样子?这么熟练?你想问这个吗?”林谨承跨到她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为我看了无数次!这么多年,他也不问问我的感受!愿不愿意!想不想看!恶不恶心!他们就在我面前做,我冲到厕所去吐,那个时候,我恨不得把自己溺在马桶里!”

他语气罕见地激动,近似咆哮。

“那些女的一个个都没脑子,动不动就冲过来说喜欢你,可喜欢到底是什么?我他妈都不喜欢我自己!有本事把心挖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喜欢’的形状!”

停下的刹那,声波嗡嗡的振动似乎仍在空气中延续。

闻萤眼角默默淌下一行眼泪,朝他伸出手,

“你轻一点,我怕痛。”

虽说林谨承看过很多详细画面,但到底是毫无经验,力气又在刚才和闻萤的搏斗中差不多耗尽了。

他还没找对地方,就累得先倒下。

像是担心闻萤偷溜了,他手摸索着虚虚抓住她,低喃:“……我只有你了,不准走。”

雨迟迟没停,就包里那把折叠伞的分量,这时候走哪都是落汤鸡的下场。

这房子冷得厉害,闻萤摊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回头见他还光着,周围没有其他被子,她想了想还是匀出一点给他。

“就知道你舍不得。”

本以为林谨承睡着了,谁知被子一搭上,他就顺势翻过来,紧紧贴着闻萤,眼却还是闭着。

他有些自得地哼笑:“你这个人,心太软了。要狠一点,记得,不狠做不成事……这是老不死教我的,不不,他已经死了……老不死已经死了……”

林谨承声音渐弱,像潮水层层退去,终于静止在海岸线。

他的身体炙热,闻萤全身发冷,想靠近,又害怕他刚才的模样。

但很快想起朝他伸出手,至少那一刻,她准备好了。

于是转过身,她抱住他。

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

闻萤惊骇地爬坐起来,看到林谨承换齐一身,坐在床沿,盯着墙底的踢脚线。

他身侧竖着两只行李箱。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现在几点了?我怎么睡了那么……”

“闻萤。”林谨承略过她啰嗦的提问,扭头看她,一只手悄然勾住她的指头,“我十点钟走。”

闻萤不可置信地问:“走?你去哪?”

“饭店和别墅,暂时由我叔叔接手,他送我去读书。中午一点左右物业会来,你走的时候不用担心锁门。”

“叔叔?你哪里的叔叔?我怎么从没听你……”

“你别乱跑,不要随便给人碰。”林谨承松开她的手指,那只手有些不舍地覆上她的脸,指腹按住她的唇,眼神却是冷漠的,“我会回来找你。”

“今天考完英语,我刚打开手机就接到我妈电话,说林肇言死了。当时我还凶她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妈信誓旦旦说是真的,他们饭店的人现在都在殡仪馆。但我还是不信,怎么可能啊!所以我先去了趟,确认了这件事,才回来找你。”

郁素跑得急,汗水淌满一脸。

她拆开一包湿巾,茉莉花的香气在出租车里弥散开。

闻萤头低着,没说话,手里紧紧揪着座垫。

她也不信,明明考试前一天和林谨承发短信,祝他一切顺利,他还回复了“你也是”。

可眼下郁素都确认了,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闻萤震惊极了,像在心底来回跑着一辆蒸汽火车,汽笛声高亢长鸣。

他不是一直和爸爸过吗?

现在非常伤心吧?

只剩一个人了,还撑得下去吗?

闻萤不敢再想。

自己日子虽然清苦,赵姝萍也不是个和风细雨的人,彼此吵吵闹闹总归过得平顺。知道回到家里,有人在等,心里是踏实的。

她有些闷闷地难受,抬头看向窗外疾速移动的街景,香樟树旁若无人地沿路婆娑。

这城市灯火璀璨,退潮一般在身后收尾。

殡仪馆在半山,出租车开出市区后,闻萤靠回座椅。

纷杂的事情绕成线团,理不出头绪,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刮过一场龙卷风。

沉默半晌,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郁素发了一路的短信,头也不抬地说:“好几天了吧,听说是林谨承发现的,他报了警,公安局尸检后查明不是凶杀案,就通知家属领回去。”

闻萤诧异:“好几天?那你妈妈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啊,上午才通知的,饭店很快成立了治丧小组,帮着处理后事。”

“可他爸爸是经理,那么多天不在不奇怪吗?”

“他本来就有出差的计划,所以谁都没在意。不然问问你妈妈,她是不是也不知道?”

经郁素提醒,闻萤赶紧给赵姝萍打电话,然而拨去几次,均无人接听,只好发了条短信说会晚点回家。

到的时候九点多了。

殡仪馆还剩值班的人,守灵的礼厅只有一处亮着。

林肇言死去多日,照理可以直接火化,但他身为鸿海饭店一把手,大家还是决定走完流程。

厅门外放了两排花圈,设置了专门的接待处,此时坐着治丧小组的人,正在小声聊天。为保存遗体,灵堂的空调温度很低,闻萤打了几个冷颤,没看到林谨承就不再进去。

正巧郁素的妈妈走来,一身肃穆的黑色。

大概听女儿介绍过,她拢紧外套的领子,径直问闻萤:“你妈妈呢?”

“我妈妈?”闻萤眼睛睁大几分,一脸不解。

“下午客房部组织吊唁,她原本答应要来,临时又不见人影。”

“我……我也不知道。”

郁素妈妈知道闻萤同样才刚结束考试,便点点头,叮嘱不要太晚回家。

她正要转身,被闻萤叫住:“阿姨,林叔叔是怎么……”

“哮喘发作。”郁素妈妈连连摇头,“谁都不知道他有这病,现在想想,难怪他不烟不酒,还定期锻炼。可他在外面也没犯过病呀,唉,真是太突然了。”

“那林谨承……”

闻萤还没说完,林谨承抱着一箱矿泉水走来。

他上臂缠着黑纱袖章,看到闻萤时脚下一顿,眼里流露明显的意外。

但他随后把水放到接待桌上,和治丧小组的人说了些什么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空没有星星,像完全浸泡在盛有浓墨的砚里。

微凉的山风湿漉漉的,拂过沁出汗水的脸颊,泛起爬过虫子似的痒。

林谨承步子迈得大,好像知道闻萤跟在身后,想甩掉她。他惯常地双手揣进裤袋里,黑色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

转眼到了外面的停车场,再往前,灯光越来越暗,连路边树木的轮廓都悉数隐入夜色。

闻萤不知道他要去哪,但除了追上去,心里没有别的想法。

她刚要出声喊,前方的转弯后,林谨承消失了。

闻萤慌张地跑过去。

林谨承就倚着那堵高墙,垮下半边肩膀,抬头要笑不笑地看她。

分不出笑还是没笑,他面孔隐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暗房显影水里的黑白照片,模糊却荡漾。

“你来干什么?”

他嗓音略有沙哑,语气随意,仿佛只是例常询问。

两堵墙之间,只够一辆车通行,但前方通往一团漆黑,这条路看样子很久没人走了。

闻萤没有丝毫惧怕,走到他面前,说:“我从郁素那听说这件事,想来看看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谨承垂下眼睛,嘴边挂起懒散的笑:“又不是什么好事,需要到处宣扬吗?”

“林谨承……”

“如果你想同情我,还是早点回家。”

“不是同情!”闻萤见他有些误会的意思,急切地辩解,“我没有同情你!”

你曾在我万念俱灰,摇摇欲坠的时候拉住我,带我离开,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那么现在,我也可以。

闻萤这么想着,一只手摸到他的脸。他眉毛皱了皱,很快把头转往另一边。

那只手停在原地,慢慢枯萎,塌缩为一个虚握的拳头。

“虽然你早就知道了,但我从来没有说过。”闻萤全身激起无穷无尽的勇气,然而一开口,依旧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似地惶惶,她缓慢地收回手,“林谨承,我喜欢你,我想跟在你在一起。就算你今天赶我走,也要先答应和我在一起,不然你推开我,我还会再回来,一次又一次地,讲什么道理我都不听。”

闻萤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四下阒寂,连风都没有。

那个虚握的拳头还没来得及彻底收回,她手腕被一把拽住。

身体被牵引着,投入他的怀抱。

林谨承抱紧了闻萤,力气大得她有点喘不上气。她轻抚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随后感到他全身都在发抖,好像瞬间回到数九隆冬,因为寒冷,整个人抖得筛糠一样。

“林……”

“他的血液里,检查出了安眠药和酒精。”林谨承吸了吸鼻子,很快恢复镇定,“喝酒,吃安眠药,你知道这两样对哮喘病人会加重病情吗?”

“我……我不知……”

“他这个人狂妄自大,不向任何人示弱,所以从没对外说过自己有病,包括那些女人。”林谨承停住,手指绕着闻萤留长的头发,贴到她耳边低语,“我一直都知道他和你妈妈的事。你妈妈很漂亮,被他看上是情理之中。他们常常来家里,跳舞,喝一点酒,很有情调,我爸爸会送她很多礼物。但你知道吗?每次的酒,都是你妈妈带来的。”

“不!不不不!”闻萤推开他,眼里盛满了惊恐,“我妈妈不会……”

却只够看清林谨承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她后半截的话被他用嘴封堵。

闻萤被林谨承生硬地按在墙上,撞到头,咚地一响,毫无准备地迎来他冰凉的唇。

林谨承下嘴很重,没怎么缠绵舌头就长驱直入地伸进去,像要抢走呼吸和体温那样,在她嘴里天翻地覆地搅动。

掠夺式的吻。

闻萤没有任何经验,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仅仅因为呼吸不畅而挣扎着,反倒被他搂紧了。

他身体热烘烘的,像燃烧的火。

手指游走之处,燎起让人心悸的高温。

闻萤其实还有很多疑问,林谨承刚才那话再清楚不过了,他把矛头对准赵姝萍,这让她想要质疑,又害怕听到更恐怖的答案。

恍惚间,她猛然想到曾经在赵姝萍包里见过的那瓶阿普唑伦片。

随后感到t恤被掀起。

闻萤正被疯狂连绵的吻支配着,要是把脸转开,林谨承会立即追上来。但脑子仍留有一线理智,知道这是殡仪馆,慌乱阻止他。

他嘴角勾过笑,凑到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快烫伤她耳朵:“说了我会教你,听话。”

直至深夜十一点多,闻萤才回到家。

她慌慌张张地冲进卫生间洗手,哪怕刚才已经洗过好几遍,那股腥味似乎还没消散。

心跳超载,要靠冰凉水流覆盖双手,冷却过热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