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油滑老吏报喜先容风雨阴晴魍魉僭功

进到正殿,纪昀才知道这里部置比别处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两厢,周匝上下都是驼色金丝天鹅绒幔帐,将殿壁幕得严严实实,幔帐外又一层明黄绣龙软

缎遮了幔帐,地下铺着栽绒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黄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盘杯盏也不会有什么声息动静。纪昀见正中三架屏风中设着御座,恭肃一叩,侧身趋步向东,又过两道幕才到东暖阁外,此时才听见尹继善的声气在说话,想想殿中布置,原来是为了隔音,怕惊扰了皇后养病。正暗自嗟讶,暖阁里乾隆说道:“是纪晓岚来了,进来吧!”纪昀忙闪身进去,伏地叩头道:“臣,纪昀恭请圣安!”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闷闷的,像在头顶说话那么近,“才五六天没见嘛…别磕头了,这地方儿头磕烂了也磕不响的。”纪昀这才起身,却见乾隆盘膝坐在大木榻临玻璃窗前,案上朱砚霜毫奏折翻卷散乱,没有批过的折子上还搭着一张地图。不但尹继善在,岳钟麒也坐在尹继善并肩处北边杌子上,旁边还站着叶天士。还有弘昼,却是坐在南墙榻旁一张太师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见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纪昀觉得比久违了的尹继善还要新鲜。因见弘昼向自己含笑点头,忙又打千儿道:“给——五爷请安!”弘

昼一笑,在椅上欠身虚扶一把。乾隆道:“纪昀坐到尹继善下首。——叶天士,你接着说。”

“是!”叶天士恭恭敬敬一叩头,双手一拱说道,“皇后娘娘脉象里脉寸伏关濡尺弱,表脉寸浮关芤尺滑,小的诊断与诸位北京来的太医识见一样,脉案都已呈皇上看过。但御医们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维。医者言八会,真的要能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脉,总没见一个‘八会’齐安的。这怎么说呢?好比万岁爷身边这些文臣武将,哪一个人又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上朝辅佐皇上治国安邦,下朝回家琴棋书画皆能,还会做饭抱孩子喂奶收拾猪圈耕耙耩锄样样都是行家…”他没说完,乾隆和众人都笑了。乾隆道:“确实没有这样儿的人才,真有,倒成了个怪物了!有一两样两三样出尖的,就是好样的了。”叶天士道:“皇上真是无学不窥,这正是张仲景辨证之论。皇后娘娘荣养一冬,如今体气已见康平。其实原来就是个闭气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现今护住心肝肾肺胛,由命门泄火,要加适量

积石麻黄,泄透积郁,气通肾亏再补,是绝无错误的,好比水桶里的积垢,洗净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谁能说这不对?太医诸位们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实与辨证之理相悖。四时脉象春弦、夏钩、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脉象也是濡弱而长的。应时应有的脉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却是妖,我请他们太医自诊,他们的脉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错,还是要用黄蓍三七伏苓——皇上,这些药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说他们错,只敢说我不错!”

乾隆用心听着,笑道:“谁说你错了?脉案经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医来,是让他们学习你的医理药理,不是来为难你的。当然,他们的话有理,你也要用心参酌。皇后自觉体气大见强壮,愿意用你的药。还是以你为主,只管用心去治。别听人说三道四。”“这就是皇上圣明如艳阳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叶天士叩头道,“如今医好皇后凤体,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肾脏应寒而热,因之肝气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复礼,只是‘克己’二字,不能于

体气无害。最忌生气的…又最忌生气又‘克己’,心淤不畅不泄于外即向于内,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这就多虑了,皇后母仪天下,荣尊九重,太后和朕时有呵护,谁敢惹皇后生气?你且退下吧,太医们那边朕就有旨意的。”

叶天士悄没声叩头却步退了出去。弘昼笑道:“这人真的大有长进,说话分寸君臣之礼像那么回事了。这么长进的,必定是纪晓岚的教导。你是怎么教出这个活宝来的?”纪昀笑道:“其实很容易,也不离经叛道的。我跟他说:‘你知道上头坐的谁?就那么梆梆地顶!’他说:‘我也晓得跟皇上大人说话得温良恭俭让,只是说到医道上头臭嘴就没了把门的。不敬的心思没有,医理说不清,病人对我没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来的吧?’我说:‘皇上并不厌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总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妈,就想着上头是父母,说话自然就温存了。’他说他:‘自幼爹死妈嫁人。舅舅家趁饭吃,舅舅怕老婆,舅妈一天三顿白眼儿,想起来他们嘴脸,直要掴他们耳光,哪来的敬心?’…”

说到这里,乾隆弘昼一干人已经笑了,纪昀接着说道:“百般譬喻,他说他没出名时怕病家,成名之后病家又怕他——倒是这句话提醒了臣,臣说你总要敬医圣吧?你心里想着上头坐的是扁鹊,是张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礼尊上下的位置,说话时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体。”乾隆瞟一眼弘昼,说道:“就不至于荒唐过分。老五,朕其实很知道你根儿上不是荒唐人,也很爱你洒脱机敏的,你是太弄小聪明的了。喜欢揽事,揽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聪明,偏又欲盖弥彰!潇洒王爷、倜傥王爷、豪爽王爷、率性王爷,甚至风流王爷什么不好的?就偏心甘情愿作个‘荒唐王爷’!一个钱度,还有高恒,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官员们玩婊子成风,一掏一窝儿,傅恒在成都捉,尹继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严斥杜绝,捉之尚且不遑,你怎么敢弄一群妓女给军官睡?”弘昼早已起身垂手聆听,却仍是一脸迷糊痞笑,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复叮咛训戒过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

马,给臣弟点面子,别处分随赫德他们了,这个人还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讪笑着,又一低头。乾隆似乎有点无奈地对岳钟麒和纪尹三人说道:“你们看这人,自身不保还要保别人。——原打算早点发落你回京闭门思过的。老佛爷皇后都出来说话,就再放一马吧…王爷爵位还给你,东珠暂且不赏,这就要回銮了,你和范时捷顺道察看关防。千万留意,防着官员借修驿道桥梁征钱征粮,你可听见了?”

弘昼忙呵身称是,当下便要告辞,乾隆摆手道:“且不要去。继善还没说完,听听如果京里有要办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个数。”弘昼又坐了回去。纪昀自随驾到南京便已觉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亲切关怀,军机处议事也少了调侃,极少见他像今日这样随和亲近颜色温馨的,原打算和刘统勋合议后会奏福康安擒贼的事,一转念变了主意,奏道:“皇上容臣先奏,是个好消息呢!主子听了提神儿,再听尹继善细陈军务如何?”

“唔,好!”乾隆捻须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济宁知府葛某的报捷信。福康安

刘墉周密布置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穷凶极恶之徒全部落网,官军衙役无一伤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昀口齿便利简捷,一串儿报说抑扬顿挫铿锵有节,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着杯子的手居然一颤,呼吸间鼻翼都兴奋得一翕一张,眼中波光熠然一闪,问道:“是哪个府?”

“回万岁,济宁府!”

“福康安刘墉指挥?”

“是!匪寇无一漏网官军无一伤亡,打得干净利落!”

“百姓呢?有没有惊扰地方?”

纪昀双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叹道:“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臣入军机处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动官军,一半杀土匪一半伤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头冒数请功的比比皆是!匪寇杂居民宅,一个百姓也不误伤,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军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惯匪恶盗!这样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树,直是史无前例!福康安刘墉尚是风华青年,乃能如此果决刚毅,智珠在握,

也实出臣的意料…”弘昼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蕴的,生怕这位舌生莲花的老翰林把好话说尽了,忙笑道:“傅恒整日训斥福康安要防着‘快牛破车’,又是什么‘赵括马谡’,老刘头更是见儿子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回两个后生子虎犊出山一捉一群狼,看这两个老家伙什么话说?”尹继善和岳钟麒眼见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笑得竟有点傻里傻气,谁不要凑趣儿?趁热打铁就腿搓捻儿大捧道:“这是比打野战难十倍的事儿,两个年轻人举重若轻办了下来,匪患消弭还在其次,朝廷又得两个出尖儿人才…”“极盛之世人才辈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们这辈人比下去了…”一递一句词连词话套话就说得一车满载包兜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