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蕃军营遭到这样一出匪夷所思打击的同时,唐军整装备战的何止是那最先冲入城墙之内的精锐骑兵,还有早已抵达乌海的那四万精兵,和随后会合而来的人手。
他们甚至在第一道天雷发作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列队,做出了随时发兵的准备。
那接连数十道炸雷对于吐蕃来说,是天罚毫不留情地掉在了他们的面前,对于唐军来说,却是让他们进发作战的信号。
这些大唐府兵并不知道,在他们被阿史那将军和高将军带领着在赤岭上训练作战的同时,还有另外一部分士卒在公主亲卫的带领下,在柏海
与乌海之下将此次携带的所有炸药全给埋了下去。
为了避免引发雪崩,这些炸药被尽可能地集中在了乌海这头,避开大河发源地。又为了避免藏原之上的落雨会让炸药失去效力,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在其上方铺设了数层防火布。
他们只知道,安定公主已提前告知了他们,不必对于今日的异常情况有任何一点恐惧,而只需要知道,这是他们彻底击败面前这路吐蕃兵马最好的时机。
毕竟,钦陵赞卓想到了查验这几处大营与城池的外围防守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危险其实在营地的地底。
而当他忽略掉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会迎来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
“有点可惜啊,居然没直接将他给炸死。”李清月听到士卒来报的吐蕃兵马调度,不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是这位吐蕃主帅刚好踩在了埋藏炸药据点的正上方,直接被炸死带走,只怕吐蕃大军的士气还能迎来另一轮土崩瓦解,而不像是现在,还能有人做出反应。
不过想想这等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她就最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出自刘神威数年改良的炸药已能用于开山炸矿,但在暴雨天气下的破坏力势必会大打折扣,也为了确保能起到最重要的那个效果,大多布置在了城墙下方,和两处大营中间的接续地带,很难直接威胁到钦陵赞卓的性命。
但今日的表现,已足够让人感到惊喜了。
在李清月最开始的计划里,这炸药的引爆确实该当是在合适时机下,对于吐蕃军心的一次摧毁,却也不曾如此清晰地规划出这样的一幕。
多亏义阳公主的提醒,这天时在我,在雷暴骤雨的天气里,方有了最为直观的体验。
还有什么要比天雷引动地雷更加顺理成章呢?
“这话若不是由你来说,恐怕要被人说成是个狂妄之徒。”弘化公主出声打趣道,“让吐蕃这位大帅像是他父亲一般被逼迫到绝路之上,已是举世惊闻的战绩了。”
“说起来,若非我已提前自你这里知道了刘神威和他带来的炸药,身处藏原这么多年,被此地的风俗耳濡目染,我可能也要为之失态。”
看看这些士卒的表现好了。
在鼓声大作的全军进击之中,此刻的暴雨如注根本不能阻拦住他们作战的热情,只差没喊出大将军有神灵相助这样的口号。
如果说之前安定和宣城的换将,让吐蕃主帅亲自送上门来,已让这些士卒中头一次跟从安定公主作战的,感觉到了一种主帅运筹帷幄的可靠,那么今日的这一战中,他们便只有一种想法了。
在这样的敌弱我强优势面前,他们若还不能将吐蕃众人给擒拿斩获,又如何能够对得起主帅的一番谋划。
在收回了对安定公主奉若神明的敬仰目光后,那一道道饱含战意的眼神,已落在了前方那些仓促集合的吐蕃士卒身上。
而眼见士卒穿越雨幕,发出动地的冲营破阵之声,耳闻进
发的擂鼓之声也为激昂战意所感染,变得一声高过一声,李清月也觉自己的心绪激荡,难以为言语所形容。
她抬手,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姑母,何必再管这开场的助阵呢,不如看看吐蕃大军的末路吧。”
她又旋即扬声,用附近之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呼:“今日天罗地网,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有功者当赏!”
“走!”
战马疾驰而出,后方的精兵也不甘落后地紧追上来。
劲风将雨水直往人脸上拍打,险些看不清前方的画面,饶是有盔甲的阻拦,也觉沉重的雨水正在增加身上的负累。
但对于唐军来说,今日雷雨既是喜雨,便谈不上什么负累之说。
一把长刀奋力砍向了面前的吐蕃士卒。
或许是因为被先前的地动雷鸣吓破了胆的缘故,那吐蕃士卒的反应比起早前慢上了许多。
或许在他的眼中,面前的唐军好像都已变成了从雨幕之中窜出的天神,连带着手中的长兵也变成了神器利刃。
可在这等性命相博的交战中,他的这阵犹豫格外致命。
刀光晦暗却锋利得惊人,也变成了他在生命最后看到的东西。
雨水很快将这把被拔出的长刀上的血色给冲刷了下去,与这唐军士卒脸上毫无消减的战意相互映照,直冲下一名士卒而去。
而在这一刻,对于这刚刚解决了一名对手的唐军士卒来说,他想要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边所拥有的天时地利,还有在安定公主这位主将手底下从不需要担心被错漏的战功。
虽然眼下对这些负责记录战功的人来说真不是个好天气,但在那名吐蕃士卒倒下的同时,在大唐这边的队伍里,还是有人从腰间翻找到了那根对应的绳索,快速地往上面打了个绳结,将这个人头战功给记录了下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其余士卒又怎能不继续卖力地往前。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吐蕃的坚城堡垒,也不是十万人拧结在一处发起的抵抗,而是十万份战功,只等着他们拿到手中。
城墙已经被先一步炸开,少掉了那一份先登的功劳,但别忘了,还有斩将夺旗的功劳摆在他们的面前呢。
别忘了安定公主说的话——
今日必擒钦陵赞卓,生死不论,都算上功!
“杀——”
乌海一带的平旷,原本是最能发挥出吐蕃骑兵冲锋能力的条件,却在此时,变成了如狼似虎的唐军疾冲的场地。
钦陵赞卓的调兵速度已算不慢,甚至在临战之中还做出了一番紧急宣讲,以图抹消掉唐军炸营造成的影响,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他无法在此刻召来吐蕃信仰之中的神灵,朝着唐军方向投去用于反击的利器。
也无法在士卒营啸动乱之中,将军情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十万人。
更无法在唐军兵分三路杀入大营之内的时候,有三路独当一面的将领做出还击。
吐蕃自诩
的勇猛,也终究无法改变一个规律:
当营中士卒的死伤超过三成的时候,只有最为训练有素的队伍才不会被恐惧把持头脑,直接溃败而逃。
很遗憾,他所统领的是十二万人,不是两万人,这其中还有太多寻常兵卒。
以至于在这一片兵戈相接的激战之中,唐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正是压倒这营地之中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应该说,还有一根稻草。
跋地设在他的下令中带领精锐迎战,试图夺回唐军对中路营地的控制,也同时挽回士气,可他遇上的,却是同赴此地的阿史那卓云和李素筠,而后倒在了一支从红罗金书箭袋中抽出的利箭之下。
宣城公主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她能作为将领先一步抵达前线,绝不仅仅是因为她能被吐蕃误认为是安定公主,而是因为,她本就是此战之中的一员重要将领。
但这条对于唐军来说的喜讯,对于吐蕃来说,却是莫大的噩耗。
交战到此刻,这场雷鸣电闪的暴雨已经减弱了几分雨势,可钦陵赞卓只觉一阵阵彻骨的凉意随着雨水的落下,一直渗透到他的肺腑深处。
身旁亲卫提醒道:“大帅……我们走吧。”
他们先在大非岭损失了两万多的精兵,又被唐军以这等离奇的方式抢占去了先手,现在士卒外逃的外逃,投降的投降,他们哪还有翻盘的机会。
与其等到护持在侧的士卒都尽数为唐军所杀,他们才真是走不了了。
这一战后,或许吐蕃的势力必须收缩到只剩卫藏四如的区域,但这等藏原环境下唐军不可能长期驻军数万人在此,凭借着钦陵赞卓和赞悉若的本事,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走?”钦陵赞卓喃喃。
他倒是想走,也想带着更多人离开此地。哪怕先后数次的奔逃对于一名想要留名史册的主将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他也必须尽全力为吐蕃争取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可此刻减弱的雨势已能让他留意到唐军的动向,便也让他察觉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要在十万人之中找到一个寻常的士卒,可能很难。
要在吐蕃兵马的动向中找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对于身经百战的大唐主帅来说,却绝没有那么难。
在他的背后,吐蕃的军旗早已不知道去往了何方,然而在他的对面,唐军主将的那面“李”字大旗却还能在风中招展,堵截了他的全部退路。
明明还有飞溅的泥水和雨幕共同构成了面前的视线阻隔,他却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张此前在夜色里见到过的脸。
那道画戟的寒芒也好像已经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我们走不了了。”
这句话被他说出的时候,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当然可以再试一试,到底能不能带着仅剩的亲卫先冲入混战的中心,看看在各方缠斗的掩护之下他能不能乔装成一个普通的吐蕃逃兵,为自己谋求出一条生路。
但
他也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他冲入人群的速度更快,还是那支已经被唐军主将握在手中的箭发出的更快。
与其像是个逃兵一般被对方充当验证箭术的箭靶,还不如用最后的死战作为他人生的收尾。
吐蕃上下都称他是百年一遇的雪域名将,可在大唐冉冉升起的将星面前,他终究成了被对比进尘土之中的那一半。
当他被那杆长戟击翻下马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唯独可惜的只是——他无法看到唐军的铁蹄之下,吐蕃会面临何种结局了。
……
当暴雨彻底停歇的时候,这场在藏原草甸上展开的战事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