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他得到启程批复的那一刻,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于这位许王的动向,只因更大的风暴已先一步砸在了这长安城中。
天皇下诏,咸亨二年元月开办制举,举士选官并进,改变此前的进士科规则,将原本的试策单科改为三门考核。
自《礼记》《左传》大经和《老子》《尔雅》中选出题目考察帖经。
以诗赋铭文论表组成应用文考核,名为杂文。
第三门才是原本的时务策考察,名为试策,一共五道题。
这三项结合,正是针对当年母女交谈中提及的科举“作文仿写”过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说呢,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内容,并未让众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标准。
但随后的一条天后旨意,却霎时间炸了这长安城中大部分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举开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弘刚刚得到东宫属臣集体到访的消息,行到书斋会客之地,就见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纵然此前不曾反应过来,这科举糊名并不是母亲为了给周国公选嗣子以求公平,现在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确有不少门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对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向阿耶阿娘问个明白之前,会先迎来东宫属臣如此规模的到访请愿。
这些太子臣属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职也不低,在随同于东宫办事之时,以李弘素来谦恭的表现,大多是执弟子礼向他们请教的,在平日里的往来闲谈中也少有摆太子架子,又何曾见过这等有若同时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现。
“都先起来吧。”李弘伸手,将离他最近的戴至德给直接搀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朝着人群中看去的这一眼,让他忽然留意到,这其中好像还有几个并未东宫行走的臣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戴至德已当先开口道:“太子,我等齐来请愿实属无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举大改之举,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对,安知不会先有一人被贬岭南,后有一人被流台州,再来一人遣往庭州,再无一人胆敢主持此事与天后辩驳。”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独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当日他和这些近臣商议此事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有那样大的反应啊!
总不能彼时的隐而不发,都是为了去召集来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长叹了一口气,回道:“臣等刚自太子处听闻此事的时候,一来也怕自己想错了,或许这科举糊名的好处远胜于坏处,二来也不知天后是否当真想要推行此举,唯恐从中谏言会动摇太子与天后的母子情谊,怎能胡乱说道。”
“但今日诏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说!”
李弘朝着依然跪在殿中的诸人看去,忽觉一阵沉沉压力扑面而来。
在戴至德话音结束的那一刻,这些人朝着他叩首齐声:“臣等也是此意。”
“你们……”李弘脸上闪过了一缕复杂,“选几个代表进来说。”
他也说不上来在看到这样一幕场面的时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有意识到自己执掌权柄当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为戴至德话中所说“动摇母子情谊”的恐惧。
也正是后者,让他选择了以一种更为收敛的听取谏言方式,而不是任凭这些属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
但在他转身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却并未看见,他的几位心腹臣子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举糊名提出之时就有自己的主见,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愤前来请愿之时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观望局势的天皇那一方,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那就是他们展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当李弘与众位近臣行到内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见杨思正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来。
李弘险些惊得后退两步:“都跟你说了先将事情说明白,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思正苦着脸:“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无法继续相助于太子,便觉悲从中来。”
李弘:“……”
杨思正努力让脸上的神情越发悲苦:“科举糊名,乃是天后意图打压世家启用寒门,继而进一步揽权。但以我等看来,她的计划还远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势力变更之后,便是对我等动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时我等的处境连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会否因此失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处境啊。”李弘皱了皱眉:“我又如何?”
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那便是阿娘要从天下士人中选出一批并不属于世家的子弟,在朝堂上组建出另外一支势力,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分庭抗礼。
糊名正是为了保证这场制举的取士公正。
这其中或许有天后希望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威势,获得更多的效忠拥趸之人的缘故,但怎么说呢——
首先这听起来就是个讲求公道与实力的办法。
其次,这些被遴选入流的官员绝不可能在三两年内就得到破格升迁,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那么何来动刀到杨思正等人头上之说。
偏偏杨思正等人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无比真实,让李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杨思正极力平复下语气解释道:“不怪太子仍觉无碍,实是您幼年便不忍见楚子商臣之事,也自然不愿相信,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可天后摄政临朝、把持朝纲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权宜之计,今日天后越权的一步步举动,却分明是在效仿北魏灵太后旧事啊。”
李弘眉头一竖:“谁允许你如此说话的!”
杨思正半步不退:“臣说的是实话而已,也正为太子着想,何必有所顾忌!宣武灵太后先造申诉车,以接受投诉冤情,和天后的铜匦上书何其相似,她后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察举孝廉、考校官员计吏,和天后先插手铨选后插手科举同样类同。”
“可那位宣武灵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孝明帝年幼失权,秘召尔朱荣入京,事泄暴毙,恐为其母所杀,灵太后又诈称公主为皇子,扶持元姑娘登基,再换幼主元钊为帝,以致河阴之变,北魏王朝崩塌。那么今日的摄政天后,安知不会重蹈灵太后覆辙。”
李弘又惊又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成怒斥杨思正的话,就听他的下一句话已迎面而来:“太子也莫要忘了,上一个只在宫中称为二圣的,还有废长立幼之举呢。您若只当这科举糊名改变是意在广揽贤才,恐怕要吃大亏的!”
李弘的动作凝固在了当场。
杨思正的这一番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但无论是不是由其他属臣所教授,在其激愤的语气之中,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头。
吃大亏吗……
若是在几年前,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父亲曾经亲口和他说过,他不希望李唐皇室变更继承人的传统继续出现在这一代了。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没有彻底掌握权势的时候被迫立的,可以不算,但李弘之于李治,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首选,后面的两个弟弟在他不曾犯错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越过他去。
正是这份“保证”,让李弘少掉了很多担忧。
可这几年间他年岁渐长,却发觉很多事情日益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曾经带着东宫属臣修编《瑶山玉彩》,得到了阿耶的夸奖,他的弟弟李贤却是无比天资聪颖,在当个富贵闲人之余,还带着伴读一起修编起了《后汉书》。
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谁都能看出高下之分。
他在洛阳主持赈灾,可洛阳元氏不忘为天后扬名,让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李贤却跟随母亲前往雍州办事,又在还朝后于其属臣的助力下写出了一份相当合格的文书。
就连年少的李旭轮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单独指派,在属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
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说了。
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体察民情。
而和他年龄最是相近的安定……
若非她没有问鼎帝位的资格,只怕早已变成了对他而言的心腹大患。
杨思正的这句警告其实一点也没错,倘若阿耶对他仍有偏袒之举,阿娘却已跟他日渐疏远,也有了更进一步越权摄政的计划,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剥夺他这位太子身边的助力,也终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当年一般笃定于获取到安定的支持,也就更加不能失去这些围拢在他身边的助力。
太子妃曾经跟他说过的,她登门造访过安定,却并未得到多少亲厚的待遇。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颓然后撤,也失去了方才质疑杨思正、觉得他不该将母亲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决。
这科举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当然得将其取缔!
好在,现在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没有将消息完全传遍四海,应当有这个机会,在朝堂上将其驳斥下去。
可一想到即将对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心知这出辩驳应当能让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李弘也觉自己心中打鼓得厉害。
更让他心中没底的是……
“我要用什么理由来劝阻呢?”
若是仅仅站在他自己最开始理解的角度,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
他在弘文馆崇文馆中有着斐然的地位,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拥有最为顶尖师资力量的地方,也在同时有着划分严明的招生标准。
寒门子弟若要论起接受教育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和世家贵胄出身的子弟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