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青州乱

他抬了抬手,目光在激动愤慨的杨妙妙与脸色铁青却眼神坦荡的王衡之间缓缓移动,心下思绪万千。

杨妙妙虽言辞激烈,却条分缕析,将地方执行新政中的积弊,如胥吏刻板、豪绅诡寄、折银害民揭露无遗。

而王衡,其失职在于未能洞察此等情弊,未能调和其中矛盾,但其人刚直,执行上命确无故意盘剥之心。

新政本意是好的,却在地方这盘根错节的泥潭里走了样。

杨炯心中雪亮:此非一人之过,乃执行之弊,上下脱节之祸。

然而此刻,若严惩王衡以平民愤,无异于向天下昭示:只要聚众闹事,便能要挟官府。此风若长,国将不国。

思虑电转,杨炯心中已有定计。

他目光扫过激愤的百姓,声音沉稳有力,压下所有喧嚣:“朝廷新政,意在清查隐田,均平赋役,使豪强不得逃税,贫者不致重负。此乃朝廷卿相体恤万民、富国强兵之良策,绝非盘剥百姓!”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然则,青州执行,确有偏差。胥吏刻板,豪猾诡诈,致尔等负担加重,情有可悯,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如石投静水,百姓脸上的激愤稍缓,窃窃私语声嗡嗡而起。

杨炯趁势下令,声如金铁交鸣:“王衡听令!”

王衡浑身一震,躬身肃立:“下官在!”

“新政推行,操之过急,未能洞察地方情弊,致生民乱,是为失职!”杨炯字字清晰,不容置疑,“然念你初衷为公,即日起,暂停青州新政,着你重新厘定田亩,彻查‘诡名子户’、‘飞洒寄田’等奸猾手段。

丈量务必精准,登记务必详实。在清丈完成之前,今年春税,各户暂按去年数额缴纳,不得加增分毫。”

他目光如电,扫过地上散落的粮食银钱,继续道:“眼前哄抢的税粮税银,即刻原地封存。由府衙会同本地耆老共同清点造册。待清丈完毕,各户税额核定,多退少补,绝无欺瞒。”

命令清晰,条理分明,更暂时免除了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折银”重负。

百姓们面面相觑,眼中愤怒渐消,代之以犹豫和期盼的微光,低低的议论声充满了动摇与希冀。

“侯爷英明!”

“按去年的交,那还能活……”

“多退少补?真能退回来?”

……

然而,就在这人心思定、局势将稳的微妙关头,杨妙妙那清越冷峭的声音再次刺破短暂的宁静:

“慢!”她一步踏前,红巾束起的马尾随动作猛地一甩,丹凤眼中锐利的光芒直刺杨炯,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侯爷好漂亮的说辞。官字两张口,上下都是理!今日我们放下粮银,明日进了官府库房,还能指望有回头?

清丈田亩?彻查诡寄?哈哈!”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那些豪绅富户,哪个不是手眼通天?哪个不与官老爷盘根错节?今日封存,不过是糊弄我们这些草民的缓兵之计。待你大军一走,王大人、秦大人,还不是与他们坐地分赃?官官相护,蛇鼠一窝。我们一个字儿、一粒米也休想再见。”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百姓心中那刚刚结痂的伤口撕下,彻底激化了百姓与官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刚刚被杨炯命令安抚下去的情绪,如同浇了滚油的烈火,轰然一下又被点燃,且烧得更旺。

“三娘子说得对!”

“不能信官府!”

“还我血汗钱粮!”

“现在就退!不然我们不走!”

……

群情再次汹汹,矛头直指杨炯,刚刚平息的乱象眼看又要复燃。

王衡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杨妙妙,却因杨炯之前阻止,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炯端坐马上,神色未动分毫,他目光缓缓垂下,落在杨妙妙那张因激动而颤抖的脸上,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洞穿一切的漠然。

旋即,杨炯冷笑质问:“哦?如此说来,你不信本侯?”

杨妙妙被他目光所慑,心头莫名一悸,但箭在弦上,岂能退缩?

她昂起头,挺直脊梁,将胸中那口硬气提到极致,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对!不信!官府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好!好一个‘不信’!”杨炯忽然朗声一笑,那笑声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森冷。

笑声未落,他脸上最后一丝表情瞬间敛去,只剩下铁铸般的冰冷威严。

只见其手臂倏然抬起,大吼:“李飞!”

“末将在!”早已按捺多时的李飞如猛虎出柙,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举弩!”

“喏!”李飞暴吼一声,动作快如闪电,背上那张威力惊人的神臂弩已被他擎在手中,黝黑的弩臂在阳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沉重的三棱透甲箭镞寒光闪闪,遥遥指向杨妙妙。

紧接着,他身后一千龙骧卫精骑闻令而动,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

刹那间,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之声“咔嚓嚓”响成一片。上千张强弓硬弩同时举起,密密麻麻的箭镞在阳光下反射出森冷刺眼的白光,如同一片瞬间升起的死亡丛林,将城门前的空地完全笼罩。

那纯粹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百姓,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那一片指向自己的、闪烁着寒光的箭镞丛林,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冰冷地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恐惧,纯粹的、压倒一切的恐惧,瞬间击溃了所有愤怒和勇气。

杨妙妙首当其冲,只觉一股刺骨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方才那支撑着她的孤勇与愤懑,在这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瓦解消融。

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红唇微微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方才那灼灼逼人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惊骇与难以置信。

她第一次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几乎让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