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说他是神,不仅百姓们相信,就连许多官吏都相信。
神明当前,除了一开始惊慌失措的遮掩之后,沈墨便不敢再撒谎了。
因为他从内心深处就相信,面对天神下凡的大明天子,自己绝对瞒不过。
“此案最初,不过是县衙法房的疏漏,误信了褚家的报案,以及潭烛的陈述,草率抓捕了席云琅,并将其屈打成招,迫使其认了罪。”
“待到县衙法房发现情况不对,席云琅或有冤屈之时,已经晚了。”
“案件已按照规定流程,一级一级呈报了上去。”
“自从陛下执行新政以来,朝廷加强了垂直管理。”
“案子一旦呈报上去,在上级衙门备了案,下面再想改过来,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毕竟,要改案卷,也要逐级上报。”
“可一旦上报,就等于向上级衙门承认自己犯了错,这是失职之罪,是要受严厉处罚的。”
“如此一来,县衙法房便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
“且此案发生之时,恰逢上级衙门考评县衙法房的关键时刻,是升官还是罢职,就在一念之间。”
“县衙法房的主官,与单县的县令,乃是儿女亲家。”
“他们两人商议之后,县令赵文远,为了他儿女亲家的前程与政绩,非但没有帮席云琅洗涤冤屈,反而用一块更大的布去遮掩。”
“继续将席云琅打成死罪,并补充了原来的案情,使其更符合情理。”
“原以为席家孤儿寡姐,不敢与官府抗衡,谁知那席照雪竟是无比刚烈之人,一路将状纸捅到了府衙。”
“府衙法科的官员,一眼便瞧出其中蹊跷,下令发回重审。”
“这一下,赵文远彻底慌了,因为此时他自己也已深陷其中,若是翻案,同样也会受到牵连。”
“于是,他动用官场人脉,上下打点,强行将此事压下。”
“也正是在此时,他们开始教唆潭烛作伪证。”
“谁知那席照雪依旧不屈,竟将写信给都察院告状。”
“都察院批复,案子便到了臣的按察使司。”
“陛下明察,正如您所言,此案漏洞百出,任何稍有经验的刑名官吏都能识破。”
“可官场之上,关系错综复杂。待案子到了臣的手中,已不仅仅是一桩命案,它牵扯了县衙、府衙上下数十名官吏。”
“这些人,背后又各有师生、同门、同年、姻亲……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张网,将山东官场上上下下,无数人都牵扯了进来。”
“臣若要为席云琅一人翻案,便要将这张大网全数撕破。”
“得罪的,将是整个山东官场!”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无奈与悲凉:“后来,席照雪拦驾告状,圣意下达,我等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可陛下并未派钦差来审案,而是发回重审,这又让我等看到了一丝侥幸的希望。”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船上的人太多,谁也无法脱身。”
“若为席云琅翻案,则此前所有判决皆成枉法。”
“朝廷追责之下,不知多少人要落马丢官。”
“若坐实席云琅的死罪,则只需他一人赴死,便可保全山东上百名官吏的官位与前程。”
沈墨说到此处,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死灰。
“死席云琅一人,活山东官吏百人。”
“这道题并不难选。”
“臣虽为臬台,可在这张大网之中,亦不过是其中一环。”
“身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又哪能由得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想来想去,两相权衡,也只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也只好牺牲席云琅一人了。”
“他只是一介草民,性命本就无关轻重。”
“他的命,又怎么抵得上山东官场上百名官员的官职前程呢?”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死寂。
朱允熥怒喝道:“好一个牺牲席云琅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