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属孟冬,山色改容,翠减红销。
边不负入棺第八日。
卧龙山上,皎月遥悬,近亥时,周奕自厢房走出,清冷月光,洒向两杆青竹。
西风凄凄,吹打着夜幕中的门窗,声响瑟瑟。
他双手执卷,背负身后,绕着青竹缓缓踱步,发丝衣摆皆在风中拂动。
脑海中闪过天下大势,想起江湖风云,念到儿女情长
到后来,又变成了一卷书册,上书天师随想。
幻想中,有两个小人在翻动的书页上大战。
一人执剑,一人双环。
连绵不绝的招法秘功,最终将幻想打碎,变成了一缕遐思,默默徘徊心间。
这是迄今而至,他体会最深的杀伐对决。
可惜边老魔心性太差,更无置之死地的决心,难得酣畅。
不过,
边老魔的魔心连环着实奇妙,也让他贫乏的武学见闻,添多一页。
夜转深沉,五庄观越来越静。
冰泉咽于幽涧,也自山中清晰入耳。
又闻古柏林中传来细碎声响,像是有野狐夜间觅食。
周奕转回屋内,欲阖窗扇,以拒夜风。
嗯?
他剑眉轻皱,看向观外方向。
有一道很细微的风声,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但是,守夜的道场门人,却毫无所察。
掌起灯烛,搁于烛台木架,回身坐上柔软床榻,盘腿打坐。
不远处的经柜上呈一镂空香炉,一点火光,烟霭浮细,正散发着叫人心神宁静的果木香气。
一阵风吹来,窗纸帆鼓,半阖窗扇徐徐洞开。
风乱香散,月华闯入,又投来一道清浅倩影,恰好遮住周奕半边面颊。
影子微微摇晃,乱他心神。
叫周奕不得不投目到窗扉之间。
只见一道白衣人影正卧坐窗上,她微屈双腿,抬高裙裾,叫人往下瞧见雪白修长的小腿,还有晶莹玉足。
她左手挽起乌亮秀发,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个梳子,夜风帮她轻抬发丝,她就那样顾影自怜,无限哀婉的梳了起来。
一边梳发,一边用那对精灵般的眼眸,深注榻上青年。
这般场景,以及那种绝世姿容带来的妩媚,天下间哪里有人能抵挡?
就像志怪话本中的书生,心知倩女幽魂,也要巫山一梦。
婠婠凝视着周奕的眼睛,四目对望。
也许天师的心中极不平静,用上了毕生所学的精神法门。
但是,
他的眼中,就算不是空空如也,也不过是一些欣赏之色。
大隋最冷漠的男人,名副其实。
婠婠收起来梳子,她的手朝窗外一招。
夜风骤大,一片翠青竹叶被天魔之力卷入两指之间。
她就那样直直看着周奕,把竹叶贴在薄薄的红唇上。
发丝被风所拂,缕缕掩在面颊。
她含住叶片,指腹将其绷成弧月,轻轻吹了起来。
不是竹笛的醇厚,亦非陶埙的幽咽,而是带着草木青皮的脆响,仿佛山溪从石缝间陡然跌落,尾音里还沾着竹叶的清涩。
婠婠将这生动的声音以天魔之力拉扯,尽数传入周奕耳中。
仿佛在说,
这青涩之曲,只为你一人而奏。
周奕好像产生幻觉,脑海中莫名响起: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他脸上欣赏之色愈浓,
屋内烛火香薰皆在跳跃,像在伴舞。
就在周奕兴致正浓时,夜色下的精灵少女忽然止声。
她盯着那年轻俊逸的面孔,用无限妩媚的声音问道:
“少帝,是你吗?”
她的天魔之气一直勾连窍神,精神在点点空间波动下,张开到极致。
只要对方有任何心灵上的破绽,必然被她洞悉。
可惜,她只瞧见一张略带困惑的脸。
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婠婠怎愿放弃,
她晃动空间,身形电闪,比话本中的妖魅还要快。
玉足踩上床榻,来到周奕身边。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已练成道心种魔大法,是我圣门古往今来最有才情之人,婠儿好钦佩,这个秘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她贴得更近了,呼出的热气,扑人面颊。
“圣帝,就让人家保守这个秘密,助你一统圣门两派六道,做你身边的贴心小妖女好吗?”
婠婠像是柔弱无骨,歪倒在周奕怀中。
精灵般的眸子柔情似水,痴情凝望。
天下间,不可能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但是
大隋最冷漠的男人,永远不会在妖女面前低眉顺服。
“你在说什么?”
周奕抬手,把她从怀里拨到一边:“不要打扰我修行。”
婠婠搭着他手,又趴在他的胸口上。
一边听着他的心跳,一边说:“圣帝,你将边不负杀了,杀得好。”
“他一直惦记人家,如今死在圣帝的剑下,算是帮人家出了一口恶气。”
“嗯?”
周奕疑惑一声:“边不负死了?”
“那也好,人死账消,省得我以后去寻他讨债。”
这一次不用周奕再推,婠婠轻飘飘离了他的胸口,又去看他的面色。
她微微蹙眉,并未寻到破绽。
真是我多虑了?
“你突然来寻我,就是怀疑边不负是我杀的?”
“嗯。”
婠婠毫不隐瞒:“边不负才出襄阳不久,便身死孤岗野店,这实在太过巧合。”
“以冠军城那几人的脾性手段,很难将事情做得这般精细。”
“我更愿相信这件事是你做的。”
周奕始终平静:“难得叫你这样抬举,不过此事你算是看错了。”
“近来我困于瓶颈,一直在山中练功,几乎不问外事。”
婠婠想起云长老的话,打量着他略显清瘦的身形,又坐了下来:
“如果是道心种魔大法,那么你的功力于我练功有益,也能解释得通。”
“其实,你是参透了天魔策最高之秘,故而能转变道魔玄功,是这样吗?”
周奕摇头:“我所修的乃是太平鸿宝,与你们魔门并无瓜葛。”
婠婠妩媚一笑,又靠坐在他身旁:
“圣帝不要骗人好嘛,人家可以发誓,不仅帮你保守秘密,还会助你完成圣门一统。”
她拉着一角裙摆,抬起白嫩小脚轻晃周奕小腿,叫屋内充满旖旎气氛:
“只要圣帝不嫌,人家人家今夜就给你暖床。”
她像是说的自己羞涩了,低下头去。
周奕无奈叹了一口气:“婠姑娘,你就别再试探我的道心了。”
“你破了我的道功,日后我再没法助你练功。”
“倘若我真是你说的圣帝,这会儿已经向你坦白一切。”
婠婠有些失望。
周奕则问:“不知阴后可在襄阳?”
“师尊去冠军城了,而我则是来找你。”
“边不负这样重要?”
婠婠摇头:“边师叔虽然声名狼藉,却是师尊的支持者,再说,他全力出手,毫无疑问是当世武学宗师。”
“纵横江湖这些年岁,忽然死在南阳,太过突然。”
“师尊也不能无动于衷。”
周奕看向冠军城方向,不由问道:“不知阴后对我这小观是什么态度?”
“师尊想见老天师。”
“可惜,”周奕真情流露,“家师云游四方,漂泊无定,此前寻宁散人论道,至于现在,连我也不知他在哪里。祝宗主想见,却没法满足。”
婠婠看着他道:
“这样的话,师尊的态度就要看邪极宗的几位是什么反应了。”
“且宗门内,依然有元老对你深埋怨恨。”
她看到周奕脸上几缕踌躇,忽然一笑:
“不过人家可以帮你说上话。”
周奕转过脸来:
“我与贵宗并无深仇大怨,何必相争?
且邪极宗身在冠军,一直是我眼中之钉,不少次想起他们,叫我深夜难眠。
他们在冠军势大,高手众多,若我们两家在南阳襄阳相斗,岂不是让邪极宗渔翁得利。”
“局势谁都能拧清,但有时做决定并非只在大势上计较。”
婠婠轻哼一声:“江湖几多恩怨,斗狠仇杀,排解恶气,全在一念之间。”
“有道理,不知婠姑娘是何态度?”
少女目含妩媚:“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她运气打坐,背过身去。
周奕望着月光下的倩影,心中思忖,
当年勾践柴草卧铺,舔尝苦胆。
今日妖女向我采气,为成大事,这一点委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他提聚玄真之气,按掌于背,入了她的手太阴肺经。
感受到这股真气,婠婠心中微颤。
作为盖代魔女,虽然表面妖艳诡媚,内心城府却非是常人能洞察。
真的是太平鸿宝吗?
她正处于天魔大法空间篇的修炼。
这股入体的真气叫她难以忽视,那是因为它能勾连天魔隐窍之神,与精神相合。
她以吸纳法盗取有实之质,故而有种神奇体验。
精神上的愉悦,让她感觉自己的天魔力场像是成了活物!
这是她此刻绝难触及的境界。
根据师尊的教诲,唯有近魔仙的轮回篇,才能有此威能。
婠婠担心走火入魔,也不敢深触。
但是
这股真气一旦体验过后,实在难以叫人放下。
她微微张口,望着窗外清冷的月亮。
深邃的双眸中,忽然闪烁一道异样之色。
两盏茶过后,婠婠在周奕猝不及防之间突然运功!
顺着他的劲力,以天魔大法无形之力相盗,沿着他的手臂,将天魔真气反侵到周奕体内。
霎时间。
周奕任督二脉中的魔气极速收缩,藏于至阳大窍。
婠婠这一道强大精纯的天魔之气,初入他的任督后,被他的膻中生死窍反盗,统统吸纳进去。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后滑落。
妖女太过狡猾,
只差毫厘,就露馅了。
慈航剑气入了旁人体内,都能隔空洞察虚实,更不要说大家同出一源的天魔真气,还是挨在一起。
周奕当即撤掌,一脸愠怒。
“婠姑娘,你不守规矩,欲盗我鸿宝,我们从此划清界限。”
婠婠扭过身来:“别生气,我只是好奇,想知道你练得是否为道心种魔。”
“我对你的好奇没有兴趣,什么圣帝邪帝,我也管不着。阴癸派如果真要与我为敌,那也奉陪到底。”
周奕懒得听她解释,朝窗扇一指:
“你走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面色冷漠,眸光如千年寒冰,让婠婠浑身一冷。
从未碰见有人舍得用这般态度对待她。
并且,她深深感受到。
对方的怒意,绝非伪装。
也就是说,他真的对自己冠绝天下的魅艳,无动于衷。
不过鸿宝真气对她有大用,绝不能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