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秀珣追到周奕身边,微松一口气。
刚才出声慢点,只怕他已追了上去,甚至还会动手。
瞧着那黑影有些狼狈的模样,又看向一旁青年,心感解气,却又觉得这样有点不好。
“之前你说的黑影便是他?”
“嗯。”
周奕还在朝后山方向张望:“这人鬼鬼祟祟,我以为是要对你不利的刺客,没想到你认识。”
话罢,扭头看向美人场主。
她一手抵在唇上,带着沉郁之色,凝目遥望。
“他是谁?”
商秀珣见他望来,低啐一声:“是个没良心的老头子,提起他就让人心厌。”
心中又回想起以往那些事,想到娘亲那些年的哀情苦楚。
她面色更难看了。
但是,半晌没听见回应,举眸间见他剑眉生寒,像在思考什么。
商秀珣心下郁结未消,却也在乎他的感受:“你怎忽然不高兴?”
周奕朝飞鸟园后山一指:“便是因为这人。”
“为何?”
“此人武功不差,见你这样为难,多半是受他胁迫,果然也是一桩麻烦。既如此,我替你将他赶下山去,一了百了,免得以后再有烦忧。”
商秀珣觉得他想一出是一出,有些不稳重,又念这是关心而切。
又喜又愁间,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衫,将他拉住。
生怕他一个运气飞渡,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这时轻声叮咛:“奕公子,你切勿与他相斗。”
“哦?他的武功很高?”
“不是.”
周奕露出好奇之色,见她微微垂首,于是低头瞧她表情,继续追问:“那是什么缘故?”
“他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不愿意再说了。
周奕也不强求,没再去往后山,回身朝之前的书房去。
商秀珣落后他一步,走在回廊中,一盏盏宫灯映照下,光影交错,叫那淡雅明媚的玉颜染了一丝暗淡忧愁。
盯着他的背影,终于在回到书房后打破沉默。
“你可是在生气?”
周奕一脸无所谓:“怎会呢,我只不过和寻常人一样,好奇心作祟,既然那人没恶意,又触及你的烦心事,我自然不会再问。”
商秀珣轻叹一声,哪会信他这话。
她经营牧场与各大势力的精明人物打交道,心思灵敏。
若是旁人这样说,纵然对方不满,她也毫不在乎。
此时看他不出声在那吃糕点,心中对他生出一丝气恼,却又不禁开口,将这绝不愿对外人提及之事说了出来:
“那老头子是我爹,可我不愿认他。”
话罢将周奕身前的碟子移了过来,以糕解忧。
她一手拿一个,又把玉碟中最后一糕拿起来,各咬一口,叫周奕没的吃了。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孤芳自赏的美人场主,倒像是个生气的小姑娘。
商秀珣偷偷打量他一眼。
见他没有大惊小怪,也没什么诧异震惊之色,只是轻轻点头。
仿佛是一个极好的听众。
于是将自己没吃过的糕点掰一大半给他:“奕公子又不好奇了?”
“好奇,但不敢问了。”
周奕接过糕点,认真道:“只怕再问,我的什么好宴也吃不上了,甜酒要变成苦酒。”
商秀珣轻呸一声,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我哪有那样小气。”
不过,却又晓得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心神放松时,多了分亲近之意。
商秀珣将目光从书房移到屋外。
她沉默片刻,带着忧伤与眷恋道:
“娘亲在世时对我提起过,老头子来牧场已近三十年,他们相处日久,生出情意。但娘亲却被他所骗,二十多年来总是黯然神伤。
娘亲在他身边,这老头子却总是去想自己的老情人,对那人念念不忘,不顾娘亲的感受.”
“所以.”
她咬着下唇,声音中带着一丝怒意:“这才导致我娘郁郁而去。”
说到这里,也不在乎多个几句了。
转脸看向周奕,又道:
“那人自以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却不知娘亲心思细腻,什么都晓得。我常与娘亲相处,也是娘亲教我如何打理牧场山城,旁人不晓得她暗地伤心,我却一直瞧在眼中.”
周奕虽然知晓个大概,但从商秀珣口中听得,老鲁确实挺混账的。
“那老头子平常也不关心你?”
“理会得少。”
商秀珣低哼一声:
“他的爱好广泛,是什么天下第一全才,武功、医学、园林、建筑、兵法、易容、天文、历算、机关样样精通,旁人研究一项就要花费毕生精力,他全都涉猎,哪还有余暇管我。
只不过口头上关心几句,自我懂事后,晓得娘亲的苦楚,就不喜欢与他说话,又要学着处理牧场的大小事,与他交集便少。
娘亲走后,他才悔悟,寻我分说,我再不想理他。”
商秀珣像是将老爹看透:“他是个失去了才懂珍惜的人。”
周奕从旁附和:“当一切都不可挽回时,再醒悟也没什么用了。”
商秀珣头一次与人说这些心事,就是牧场中的亲属,也从未听她讲过。
将憋闷在心中的愁苦说出来,心中好受了一些。
“奕公子,你觉得我的态度可有不妥?”
“没有,你不想理他便不理。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
“哪一点?”
“他像是有些醒悟,知道一些东西该在没失去的时候珍惜。现在我一想,他在这飞鸟园附近,应该是为了暗中保护你。”
商秀珣嗯了一声:
“他得知我有难事,确实找来说要帮我,但我但我一想到娘亲,就不愿理他。”
周奕点了点头:“我今在此,你不理他也不妨事。”
商秀珣见他将最后一小块糕点抛入嘴中,语气平淡:
“什么武学宗师敢闯山城?他再来,我叫他插翅难飞。”
周奕见她凝目望来,不由笑了笑:
“这几句有些夸大,商姑娘莫要当真,如果是顶级高手,我也没那个能耐,不过这边的麻烦,我会尽力帮你。”
商秀珣心下微颤,目光几移几聚。
思绪起伏间,竟把方才讨论后山那老头子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不应周奕的话,盯着空荡荡的玉碟有些后悔,刚才该给他多留几块。
便起身说道:“我再去给你拿些糕点。”
“不用了,下次再吃。”
周奕胆子很大,朝后山指了指:“我可以去后山,找这位老头子聊聊吗?”
“你”
商秀珣迟疑了几息:“你去吧,不要和他提牧场的事,若是问起我,你别理会他。也不要和他打斗。”
“倘若与他讨论武学兵法,有什么是你感兴趣的,就让他把秘籍兵书给你。就说是我说的。”
话罢,她微微偏过脸。
周奕瞧了出来,美人场主的态度有一些缓和。
想来是近段时日老鲁暗中保护,起了一点作用。
“好。”
周奕应了一声,商秀珣又问:“你此刻住在哪?”
“哦,陈瑞阳安排了一处阁楼,就在内堡下方,不仅雅致,还能俯瞰山城盛景。”
周奕话罢,商秀珣便知那是何处了。
“别住那儿了,你随我来。”
不容他推拒,商秀珣已带着一阵淡淡香风在前领路。
飞鸟园位于内堡正中,不仅极大,一应园林都是鲁大师设计,别具匠心。
园林东南,靠着第二重殿,才过一条回廊,便有凿池引泉,一脉蜿蜒,在灯光下,恍如玉带浮光。
那是内堡最高的阁楼。
前侧芭蕉数尺,新绿如泼。又有竹影几丛,摇曳拂阶。
周奕紧随其后,抬头见“翠煌阁”三字,两侧是玲珑漏窗,木梯蜿旋而上。
顶楼是个喝茶赏景之台,下方四楼唯有一间屋舍。
“你就住在这,不仅景色更佳,没人打扰,离我的园子也很近,倘若膳房有好吃的,方便叫你来尝。”
商秀珣推开了卧房,里间装扮极为雅致。
但一看红木细纱,宫灯琉璃八角,字画古剑悬墙,便知处处贵重。
内堡本就在山城最高之处,此处盖在崖坡上,可谓高中之高,顺着洞开的窗扉,骋目望远,山城点点灯火,牧场淡淡湖光,一切都在眼前。
周奕往一张梨花书桌瞧去,上方竟有画笔方砚,石青朱砂,砚下压着绢帛。
像是有人想作画,但又不敢动笔。
“我住这里合适吗?”
周奕望着商秀珣,她又掌起一盏灯:“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里又不是我的闺房,也没人住过。”
周奕朝那床榻一瞧,整洁干净,确实不像有人住过。
商秀珣背对他,正在剔灯。
宫灯近前,美人场主俏脸生红,几多风情,可惜周天师无缘一见。
等她回身时,已是一脸平静。
商秀珣叫他休息,道了声明日再聊,随后就下了翠煌阁,朝飞鸟园中心走。
她一直回到自己的闺房。
寻常住在靠西的厢房,这一次,她抱着一床香褥,来到南边二楼。
在屋内躺下休息时,顺着东侧的窗户一看,正好能瞧见远处灯火,正是翠煌阁四层上的那盏灯。
她走时将灯剔亮,这时看得好清楚。
这段日子,因竟陵周边局势多有劳神,加之杨广南下,天下大乱,人心起伏思变,牧场的生意与以往大不相同。
又有大寇强贼杀至山城,其中多有武艺惊人之辈。
守着宝山,却无伟力,心中总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