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没有扶他。炭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杆上“物理院监制”的小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他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马,忽然轻声道:“郑大人可知道,昨日工部报上来的最新数据?”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自代金券流通以来,各地新建的造纸坊有三十七座,改良农具作坊六十八家,新开织机房一百零五处……”
顿了顿,“这些,可都是要缴税的。”
王郎中突然扑到窗前。
远处码头上,一群脚夫正喊着号子搬运新到的琉球海砂——那是物理院用来升级代金券防伪的原料。
老郎中的目光顺着漕船望向更远处,那里有更多满载货物的船只正驶向金陵。
“下官终于明白了……”他喃喃道,“陈大人您要的不是铜钱,是让钱活起来啊!”
年轻书办突然跳起来,抓起毛笔在墙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曲线。
那是他偷偷跟工坊女工学来的“增长图”,虽然画得丑陋,却清晰显示出代金券流通后的税收走势——一条昂扬向上的弧线,像极了农户手中新犁的轮廓。
郑主事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官帽不知何时歪了,露出里面已经泛黄的中衣领子。老人颤抖的手摸向案头的《洪武正韵》,却在触及书脊时突然缩回——那书上“壹贰叁”的记载,此刻看来竟如此迂腐可笑。
“陈大人……”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解下腰间的牙牌双手奉上,“下官这把老骨头,但凭差遣。”鎏金的“户部清吏司”字样在火光中闪烁,倒映在他浑浊的泪光里,“您说要怎么改,下官……下官绝无二话!”
陈寒终于笑了。
他接过牙牌,却只是轻轻放回案头。“郑大人,您真正该交出来的不是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崭新的《代金券流通细则》,扉页上朱批的“试行”二字鲜艳如血,“下个月开始,劳烦您亲自去松江督办新式账册——用阿拉伯数字。”
值班房的门突然被撞开。李贞风风火火闯进来,狼牙棒上还挂着半截麻绳:“大人!徐家少东家绑了松江知府,说要告御状!说咱们的代金券害得他们布庄没了生意!”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却见陈寒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靛青色的硬卡。
卡片在炭火映照下流转出奇异的虹彩,背面“物理院监制”的钢印清晰可见。
“告诉徐家,”他将卡片往案上一拍,震得茶盏跳了跳,“他们囤积的十万匹‘过时布’,朝廷可以用代金券按市价收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正好北疆卫所缺冬衣。”
郑主事突然大笑出声,笑得胡须乱颤,笑得泪流满面。他抓起那本被茶水浸湿的《洪武账册》扔进炭盆,火焰“腾”地蹿起老高。
“烧得好!”王郎中拍案叫绝,顺手把自己的旧账本也扔了进去,“让那些发霉的旧账见鬼去吧!”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年轻书办突然哼起小调,竟是街头孩童传唱的《代金券谣》:“一张券,两个钱,娘子买机好纺棉……”
窗外,暮色中的金陵城华灯初上。无数满载货物的车马仍在川流不息,车轮碾过青石的声响汇成洪流,仿佛整个帝国跳动的脉搏。
炭盆里的火焰渐渐低下去,郑主事脸上的泪痕却还亮晶晶地映着火光。他忽然抓起案头那本《代金券流通细则》,枯瘦的手指在扉页朱批上摩挲,像是摸着救命稻草。
“陈大人,下官倒有个想法。”他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已经挺直了腰板,“松江府那些布商,最怕的就是货砸在手里。若是能在代金券背面加印一行小字,注明‘此券可折抵三成商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