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姜明出山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屋里屋外,扫了地上的碎瓷,揩了湿漉的水渍。

仿佛不是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只是把一日三餐之外的杂活,又周到地做了一遍。

待收拾停当,他搬了张小马扎,搁在院门口,坐下了。

腰杆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后山那条蜿蜒的小径上,像钉在那里了一般,再没动。

他就那么坐着,看着。

从日头偏西,一直看到星子颗颗亮起,铺满夜空。

山里的夜,凉得快,风一钻过山坳,便带了些草木的湿寒,丝丝缕缕,往人骨缝里渗。

院里没点灯,只有堂屋桌上一盏油灯,光如豆,晕子浅浅,也就照亮脚下一方地。

那灯芯“毕剥”一跳,像是也有些撑不住这沉沉夜色。

柳秀莲不知何时回了屋。

里头黑着,没半点声息,像是哭累了,也或许,是眼泪早就流干了。

姜义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夜色已深,他的影子也跟着淡了下去,慢慢与院角那棵老槐的暗影融在一处,风拂过去,也吹不动分毫。

直到后山小径尽头,晃晃悠悠走下个身影来。

月光一点点移过枝头,勾出那张脸来,是姜明。

“爹,怎的还没歇?”

他走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寻常日子的讶异。

姜义这才像被人从远处唤回神来,缓缓站起,将儿子拉到灯下,才开了口。

声音低哑,像是风里搁久了的一块干木头,带着砂砾般的涩意。

他把李云逸那番话,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了,说与他听。

说得极细,尤其那毒发作时的颜色、气味,都不落下,像是在描一副画,生怕漏了哪怕一笔,便误了生死。

姜明静静听着。

那点从山路上带下来的从容,在摇曳的灯影下,一点点沉了下去。

眉头缓缓皱起,神情也深了下去,仿佛那盏豆火般的灯光,都随着他的呼吸,暗了几分。

待父亲说完,他才轻轻伸手,按在姜义肩头,那力道不重,却很稳。

“爹,你宽心。”

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枯叶,听着轻,却直往人心里去。

“吉人天相。”

他顿了顿,又道:“二弟不会有事。管它什么毒,什么邪祟……”

“我都定要给他找出些法子来。”

话音刚落,他便要转身,脚下已带了风,看样子是想径直再冲回那黑黢黢的山里去。

可人还未动,院外,那熟悉的辘辘车声,又响了起来。

由远及近,一声声,像是用铁轮碾着人的心口,沉、硬、冷。

那去而复返的辙印,像一道从天上画到地上的符,死死按进了这方小院。

院中父子,齐齐转头。

果然,那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已停在门外,马儿低头,不住地打着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柳秀莲与姜曦也从屋里奔了出来,眼角泪痕未干,脸上惊惶未定,像是被这车声一激,魂都要散了。

姜义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拿大锤擂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袖口整了整,迈步迎了出去。

车帘一掀,李云逸几乎是从里头滚下来的。

先前离去时,他虽焦急,人却是笔挺的。

此刻,整个人却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骨。

一身光鲜的绸袍,皱得像块咸菜干,若不是死死扶着车辕,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两个字:

“亲家……”

后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圈却先红了。

姜义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双眸子却沉得像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出声,只静静看着。

李云逸喘了几口粗气,好半晌,才把话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字句断续,带着漏风的声响:

“我……我才出陇西地界……就撞上护送的家仆……打马……回来报信……”

他抬起头,那双素来精明的眼里,此刻灰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雾的铜镜。

“他说……车队刚到长安……亮儿他……”

嗓子一哽,后面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

“……没了。”

那“没了”二字,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旱雷,炸在院中每个人耳边。

李云逸垂下眼,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眼下……尸身还停在长安……底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只得遣人回来问一句,看如何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灯火凝了,仿佛天地都为这一句话,屏住了呼吸。

“咯”的一声,柳秀莲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子一软,直直便往后倒去。

姜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口中唤着“娘”,声音已带了哭腔。

姜义却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