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俩掉转头一口气冲回了家。一进门妈妈就疯狂的收拾屋子,同时以最快的语速告诉杜七河:石翁中学的招生办主任要来家访。那个石翁中学!他们学校还有几个招生名额,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七河是很好的候选人。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到——那个石翁中学!

妈妈仿佛化身成一个超人,眨眼间就让房间焕然一新。随后她焦虑的打量着女儿:为了参加答谢宴,杜七河已经精心打扮过了,但齐肩的短发像小鸭子尾巴一样翘着,妈妈用手指徒劳的梳理着发梢。

叮咚——他们来了!

客人们被手忙脚乱的迎进屋,杜七河去泡茶回来时,妈妈已经看过了学校的介绍信,从最初的不敢置信中恢复过来。娜娜——招生办的刘娜指导员——正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各种材料摊开在玻璃茶几上(茶几的一角曾经断过,是用胶水黏上去的),一边耐心的解答着妈妈的疑问,勇叔歪歪斜斜的坐在陈旧的豌豆黄沙发上,长腿几乎穿过整张茶几。母女俩这间小房子里还从未招待过他这样高大的人呢。

娜娜侃侃而谈,十足十的招生老师派头,妈妈则紧握双手,身体前倾,胸口都快贴到膝盖了。一杯茶水快见底的时候,娜娜带着善意和热忱望向杜七河。

“七河妈妈,学校和家长的意愿只是一方面,我们还想了解一下本人对入读石翁中学的想法,主任可以跟七河单独聊聊吗?”

“噢,好的,当然了……但主任、老师,我家孩子特别内向,也不会说话,万一她说的不对——”

“没关系,您请放心,这只是家访,七河可以随便聊,就算是胡言乱语也可以。”

妈妈很快将他们安排到与客厅通往厨房的小圆桌,并且在杜七河耳边叮嘱她展现出自信。小圆桌上铺着白色镂空盖布,一个塑料盘里放着几只没有卖相的苹果。勇叔坐在小小的松木椅子里,胳膊搭在椅背上。屋里的老空调卖力的嗡嗡运转,但紧张浸透了杜七河,她的额头和脸颊都汗津津的。

“现在开始,”勇叔慢腾腾的说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边是不会听见的。”

“呃,我……”杜七河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醒来,她的心思没有一刻离开过那群人、那些事:二手货商店里的小花园、载着一群孩子们飞翔的节节车、被洪水淹没的城市、倒在春台里的犀牛……她以为都是一场梦啊。

“你们真的是来找我吗?”她结结巴巴的问。

勇叔半眯着眼睛瞧着她:“就是你。我们在春台也算见过面了,对吧?”

杜七河点点头,手心已经湿透了:“我远远的看见过你……是你制服了白石。”

“不是我一个人,”勇叔伸出宽大的手掌,用一根指头敲了敲桌面。“是很多人,还有你们小巫师的参与。”

杜七河眼前划过苏敏敏的面孔,不过也只是一刹那,注意力赶紧回到对面的人身上。

勇叔在说:“首先我想问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可以,尽管提。”

杜七河肚子里有成千上百个疑问,但越是如此她越难以说出一句话,只有脸蛋逐渐憋红了,就向对方给她出的是一道世纪难题。

“行,那还是我来说吧。还记得程婆婆吧?”勇叔自己打开了话匣子。“按照她的解释,她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小小的邀请函,其余的全凭天意和运气。但是事实上她凭着对你的了解,安排了最合适的时机,让你最大概率的坐在这里。”

概率。听到这个词时,杜七河的心被揪了一下。

“你看,有的事情是魔法,有的事情不是。有的事情虽然不是魔法,但比魔法更加魔法。”

勇叔为她讲述了来龙去脉。他说,他们是巫师(这杜七河已经猜到了),分布在世界各地,以普通人不知道的方式生活着。他们称普通人为白壳子,称外界为白原,并且在白原上设立了被称为“野舍”的机构,以管理外界的事务、获得必要的资源以及抵挡邪恶的侵袭。作为“不普通的人”,巫师们可以沟通万物,包括普通人看不见的精灵鬼怪;他们可以激发自身的力量,融合外界的力量,施展各种各样的法术,来完成巫神赋予他们的职责。当然,他们也会用法术和力量驱赶蚊子、吹点凉风、晒干衣服或者烧一壶热水——这些对巫师们来说也很重要。总之,除了能够使用法术、经常跟精灵鬼怪打交道、对白壳子的科技接受慢半拍、以及大部分人遇到数学问题就头疼之外,巫师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但想了想又放回去,摸了摸下巴继续说下去)在很久以前,几位大巫师倾尽心血,在世界各地建造了巫师之城,又将它们隐藏起来,只有巫师们可以进入,这其中就有冬屋。那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家园,是许多生灵的家,不仅影响着方圆千里的人类城市,还是这块大陆和平与宁静的根源。以往,从石榴屋毕业的小巫师们都会争先恐后的前往冬屋,以成为她的子民为荣。但四十年前的动乱改变了一切,冬屋蒙受巨大的灾难,虽然巫师们倾尽全力,仍然无法解除那毁灭性的后果。如今,冬屋进入最后的倒计时,大君已下令,在明年夏至前搬迁到新的家园。

今年将会有最后一批实习巫师前去冬屋,他作为七河市这座城市的野舍舍长,为冬屋招收新人和推荐职员,而杜七河便是候选人之一。在七河市她将作为特招生入读石翁中学,那是人人羡慕的高级学府;实际上她将入职冬屋的政府机构——忙碌、危险又有趣的万事万物屋,既要捕捉危险的野灵,又要饲养落难的生灵,不仅要运输各种各样的物资,还要看守放满宝物的宝库,除了凋敝的庭院需要维护,还有一大片原野和森林需要巡逻,还要增加一项工作:劝居民们搬家……

勇叔讲啊讲,把这些一股脑灌输进杜七河的小脑瓜。最后他停下来喝着凉掉的茶,才开始谈起选中她的原因。他的声音变得深沉,不像谈起冬屋时那般愉快,目光也变得敏锐,捕捉着杜七河的表情。

杜七河听啊听,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惊讶,每一件事都比前一件事更神奇。最终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忽然感到豁然开朗。那是一种其他人很难感受到的情感,那是跟她的人生密切相关的,跟她的愿望紧密相连的,就算是经验丰富、力量强大的人也无法如此快速的下定决心。

因此,当勇叔最终停下来,一口气喝掉杯子里的茶,然后询问她是否愿意前往冬屋时,杜七河已经从最初的窘迫中解脱出来。

她小心翼翼的问:“这些事我妈妈知道吗?”

勇叔说:“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至少在事情了结之前。不然,做母亲的嘛……”他抓了抓头,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顾虑。”

杜七河点点头。其实她也不想妈妈知道。

她按捺住自己,只想出了唯一一个关于自己的疑问:“可是,我才只有十五岁,而且是很笨的十五岁……”

“很笨的十五岁?就算是很聪明的十五岁,对我们也没有区别。”

以及一句退堂鼓:“……而且,我很可能不会成功……”

喜叔笑了笑:“你不用担心。反正也没法退货呀。”

这是一句善意的玩笑。杜七河听出来了,于是松了口气。她捏紧了湿腻的手心,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我愿意去。”

勇叔意外的瞧着她,弓起身双手交叉放到小桌上。

“你考虑好了?事情重大,不能儿戏。”

杜七河看向妈妈。客厅里兴高采烈的交谈着的母亲,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辛辛苦苦工作的中年女人,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容光焕发的妈妈……她第一次直视坐在自己对面的野舍头领,肯定的点点头。

勇叔一下子站起来,他的动作那么快,杜七河完全没看清房间是如何暗下来、脚下的波浪和头顶的星辰是何时将两人包围、泥土和树木是何时攀上墙壁、野兽的面孔和脚爪是何时徘徊在身边。

“我以冬屋之名,指引实习巫师杜七河。因她的前路艰辛,亟需力量、勇气与信念,因此有五位大巫师前来,愿意为她打开眼界,引领前行之路。”

五只飞翔的麻雀出现在杜七河面前,它们背上驮着一寸高的巫师们,被柔和斗篷遮住了面孔。他们中有老者,有妇人,有青年,有少女,都是具有无与伦比力量的巫师。勇叔一一为她介绍,他的话语像风,掠过杜七河耳边,但她没有真正的倾听,因为答案就已经在她的心中。

待勇叔介绍完毕,她颤抖着说:“我希望,由程婆婆为我打开眼界。”

星辰和波浪之中的大巫师们起了一阵骚动,交谈的声音像涌动的风。

“程婆婆只是一名普通巫师。”勇叔沉声说。“且不说她的力量犹如残烛,就凭她现在犯人的身份,也只会给你带来耻辱。”

“犯人?”

“她搅乱重要行动,当然要依规定处罚。”

沉默在空气中飘荡了一会儿,然后杜七河颤抖着开口了,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希望是程婆婆,就是她!”

四周一片沉寂。忽然间,有人在笑。接着,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好几个声音,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全都在笑。坐在麻雀背上的小人都掀开斗篷,他们仰起面孔注视杜七河,微笑着祝福她,接着一一消失在暗色中。杜七河发现勇叔也在微笑。

“请接程婆婆来。”勇叔对一张兽面说。

不一会儿,从另一张兽嘴中慢悠悠的飞出一只灰扑扑的麻雀,驮着一个穿着灰衣的身影。

这一次杜七河终于将程婆婆看清了:依然是一位丑陋、普通的老婆婆,不过只有小拇指那么高,除了一身寒酸的灰衣服,还在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个黑镯子。她跟勇叔打过招呼,又笑眯眯的招呼杜七河。

杜七河的鼻子有些酸。

勇叔与程婆婆开始了对答。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杜七河。”

“她来到这世上多长时间?”

“她来到这世上十五年。”

“她识得万物吗?”

“尚未识得。”

“她与谁相连吗?”

“尚未相连。”

“她的双眼能看清、双耳能听清、双手能分辨、双脚能行走吗?”

“她的双眼还不能看清,她的双耳还不能听清,她的双手还不能分辨,她的双脚还不能行走。”

“她看过光芒的模样、也看过黑暗的模样吗?”

“她既没有看过光芒的模样,也没有看过黑暗的模样。”

“那么,谁愿意教导她一切?”

程婆婆向杜七河伸出皱巴巴的双手,杜七河握住后,她念起咒语,像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巫神啊,我是您的子民,而这是我的孩子。请您赐给她能看清的双眼、能听清的双耳、能分辨的双手和能行走的双脚。让她去看看这世上光芒的模样,也看看这世上黑暗的模样。让她识得万物,让万物也识得她;让她与万物沟通,让万物与她相连。最终我将她交由您,祈求你将她收入混沌,包容她的躯壳,善待她的灵魂。”

当杜七河重新与妈妈在一起时,她的脑袋晕乎乎的,眼前飘荡着莫名其妙的光彩,脚步如同踩在云朵里,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夜里无人时,她将自己盖在蓝底白花的小铺盖里,展开信纸,里面写着以下内容:

【小七河:

作为你的不称职的观察员,我很高兴有机会给你写这封信。虽然你已经打开了眼界,但一定还在疑惑,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将尽我所能为你解答。

首先,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隶属于野舍的巫师观察组,一直以来负责七河市东区的小巫师观察,具体而言就是对已经放弃巫师身份、融入了普通人类社会的巫师的后代的观察,如果发现特别有潜力的孩子,就将他们重新争取回巫师世界。和我在同一组的还有三名巫师,他们分别负责对巫师中的罪犯、失忆者和特殊人类的观察。本来,我的工作是最轻松的,因为每一个需要观察的对象都很明确,不需要多费工夫就能得出结论。但在最后几年工作中,我发现了你——一个不是巫师后代,但有点儿特殊的孩子。唉,我已经年老体迈,巫神却不允许我退休!我每天都跟着你,尽可能的了解你的情况(不要惊讶你从没发现过我,一个巫师要躲避普通人的注意是很容易的),最后终于有了答案。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那个答案一点儿也不重要。你只需知道,你有点儿特殊,这是好事。你要相信自己,用自己的力量去探索,那么回首今天,我相信你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那么,巫师究竟是什么呢?首先你要知道,世间万物都依托于创生力量,就是盘古从混沌中将这个世界创造出来的力量。而赋予世间万物形态和生命的,则大部分要归功于女娲。女娲首先创造了人类,然后因为种种原因,赋予部分人类使用创生力量的能力。她称他们为巫师,让他们做众人之中的引路人。对此我认为是当之无愧的:几千年来,人们破坏,我们修补;人们挥霍,我们守护;人们掩埋,我们发掘。但这样的情形终于导致了巫师世界的分裂。一部分巫师认为应该惩罚和统治人类,他们离开家园,建造堡垒,暗中实施自己的计划。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很多黑暗,也有很多光明;不仅有巫师,还有其他守卫自己家园的生灵。这些事情以后你慢慢就会了解,总之,以后你会发现,巫师根本算不上什么奇特的存在。

不过,巫师们也有许多奇特之处。我们能号令古老的异兽、能编织让混沌沉睡的咒语、能使用化身和号令法术——这二者你在春台之战中都曾见过。能使用化身法术的被称为“白线巫师”,能使用号令法术的则是“黑烟巫师”,掌握其中之一,就拥有了成为大巫师的资格。但你要知道,法术只不过是巫师的一门工具,心领神会时自然便能使用,不会使用仍不妨碍你成为一名好巫师。历史上就有杰出的巫师终身不曾念咒;我们日常使用最频繁的是清洁、修复和缓解腰疼的小咒语;当前的冬屋大君被许多人称为“跳蚤巫师”;许多巫师会借助法宝或白壳子的工具发挥更好的效果。

我们再来说说野舍。在冬屋力量范围内的大城市,每一个都设立了野舍。野舍的职责很多,观察特殊人群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野舍要负责向冬屋输送物资、收集讯息、保护重要对象、捕捉危险的野灵、发掘珍稀物种、处置紧急事件、开展巫师管理工作和不良事件善后工作等等。可想而知,野舍舍长是多么重要,他几乎全权掌管着巫师们在普通人社会中的活动。你可能会想,那勇叔是多伟大的人啊!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甚至比你我更需要帮助。每一天他都要给许多重要的事情拿主意,一件也不敢马虎。在关于你的问题上他十分犹豫不决,我只好用了极端的方法推动事情的发生。唉,老太婆我……(此处文字被反复划掉)十分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

现在,我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接下来你将离开白原,前往万事万物屋做一名实习巫师。在这之前的整个暑假,你将跟随导师学习一名巫师必须遵守的守则和应该具备的知识。你要听从勇叔的建议,选择一位伟大的导师,由他引导你寻找对抗艰难险阻的勇气。而在七河市这边,你将“名义上”入读石翁中学,招生公告很快就会发布,希望你和妈妈能够喜欢这样的安排。但是石翁中学是全封闭式教学,除了通电话之外,只有春节才能回家,你的妈妈要忍受半年见不到你的时光。

小七河,祝你好运。

对了,在冬屋不要怕花钱,你的一切开销由野舍支付。

你的观察员,程婆婆】

信的最后有一段匆忙写上的潦草的话。

【谢谢你的选择。明早八点,鹿角屋见。今晚何不先到“万事万物屋冬”网站上看一看?那上面有很多好玩的信息。来吧,用你的小指头戳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