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虽知道慕容复一惯心狠手辣,但听得他这几句话,竟是对自己的滥杀洋洋自得,心中不禁很不是滋味,说道:“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滥杀无辜,你大可以将这件事告知官府,何必也学他们滥杀无辜,徒造罪业?何况他们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死讯,必定悲伤万分……”
慕容复冷笑一声,正待说:“你要我告知官府?”还未说出口,便听到段誉“啊”了一声,说道:“你刚刚说你杀死了他们?你不是只杀了这一个小厮吗?”
慕容复悠悠闲闲地把玩着段誉的头发,微笑道:“这可奇了,你不是亲眼看见我带来的人将曼陀山庄点着了吗?我连曼陀山庄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放过山庄里的人?”
这话直如一桶冰水从段誉头上淋将下来,他呆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慕容复眉毛一扬,不以为意地道:“我想杀就杀了。”
段誉一怔,又道:“那曼陀山庄的王夫人和王姑娘呢?她们是你的至亲,纵使王夫人曾要杀你,但是王姑娘总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该不会连王姑娘也一起杀了吧?”
慕容复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又不是圣人,差点被人杀死了,为何不能报仇?你怪我杀死自己的至亲,可是她们把我当至亲吗?野兽要杀我,吃我,那是为了充饥,王夫人要把我做成肥料,只是因为我偷听到了她的秘密。她比之野兽,尚且不如,我又何必与她讲人的道德?
至于你责怪我不该杀死表妹,那更可笑了,是,她没有害过我,但是当年朝廷因为我爹爹抓捕我时,江湖因为我爹爹围捕我时,难道我就害过人吗?有人觉得他们做的事情不对吗?可见这世上的规矩,本就是如此!既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既是我爹爹所做,那就和我所做没有分别,那么她妈妈做的事情,凭什么她就能脱了干系?”
这几句话一时把段誉问住,但他很快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不对,你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实则和你被别人在脸上打了一巴掌,转头就在另一个无辜的人的脸上打一巴掌有什
么区别?你刚刚说王夫人比之野兽,尚且不如,但是你对王姑娘做的事,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你明知道王夫人这么做不好,那你干吗还要学她?”
慕容复大怒,将段誉推开。段誉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开,向后连着退了四步,一脚踩在乱石上,一个踉跄,随即摔倒在地。
段誉感到身上一痛,忍不住痛呼出来,但他心中有气,不愿在慕容复面前示弱,刚呼出一声,便紧咬嘴唇,将后面的痛呼咽了回去。
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当年无论被人追杀的多么狼狈,也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何况他总以为段誉和其他人不一样,待他是不同的,这时听到段誉出言讽刺自己,如何能忍,这才忍不住将他推开,不想他居然会因此摔倒。
慕容复一怔之下,脸色登时变了,但他心下不忿,也不想低头认错,于是双手交握,背在身后,看向段誉脚边的一株随风摇曳的紫色小花上,冷笑道:“是啊,我无情无义,我心狠手辣,但是你被鸠摩智抓到苏州来火化,一路上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我这几个月一直待在江南,尚且收到了消息,那些有情有义,心慈手软的人呢?他们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救你?到头来,还是得靠我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从鸠摩智手中救下你!
鸠摩智是吐蕃国国师,他虽和我爹爹有点旧年的交情,却半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知道我为了和他攀上交情,下了多大的血本吗?若非他已知道你会的是什么武功,以他爱武成痴的性子,即使我现在能从他手中救下你,他日后也绝不会放过你,纵使这‘琅嬛玉|洞’中的所有藏书都给了他,我也不会心疼一下,更不用说下手杀他了!在你心里,我杀死鸠摩智这个盟友,是不是也是禽兽不如?
哼,段公子,我知道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我确实不是好人,可是我若是好人,早在十二年前,我就被人杀死了!我从没得过别人半点怜惜,也绝不准备怜惜别人,你若以为你动动嘴皮子,就能改变我,嘿,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了!我慕容复堂堂丈夫,可用不着你瞧得起!”
段誉原以为慕容复是不想将“琅嬛玉|洞”中的武学典籍与鸠摩智分享,
这才杀死了鸠摩智,岂知慕容复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杀死的鸠摩智。他胸口发涩,泪水夺眶而出,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颤声道:“原来……原来你是为了我杀的大和尚?”
慕容复自觉失态,深深吸口气,缓缓地道:“我们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仇人很多,何况朝廷又一直在通缉我,我平时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待,又去哪里找来这么一大帮手下,帮我点着曼陀山庄?
我实话告诉你,我先前找到了一个盟友,她承诺帮我做几件事,我也承诺帮她做几件事,我俩互利互惠,这帮手下,便是她帮我找来的人。我听说你被鸠摩智抓住以后,就设法说动了她,她帮我设了个局,让我暂时有了权柄,可以调动这伙人了,只是相应的,我须得安排鸠摩智死在曼陀山庄。
不过昨天又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了苏州,一来比起鸠摩智,那人更有价值,二来我怕伤着你,不愿在曼陀山庄动手,便换了一个计划。鸠摩智本不用死的,但是……嘿嘿,谁叫我素来禽兽不如,滥杀无辜呢?谁叫我……嘿嘿……”说到最后,“唯一舍不得辜负的,就是你呢”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凝视着段誉,连着冷笑两声,然后衣袖拂动,转身向岸边走去,没走两步,便被段誉拉住了手。
之后两天,两人一直在太湖上游玩,饿了便潜入湖底捉鱼,困了便找个无人的小岛休息,段誉有时会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这几日之情了,我俩若能永远泛舟湖上,再也不离开太湖,那该多好?”
到得今日,凌晨时分,夜色深不见五指,他睡得正香,慕容复突然将他抱到船上,然后自己扳桨向苏州驶去。段誉仰躺船头,看着满天星斗,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流星疾掠而过,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火光,段誉看得着迷,忽然感到船桨停下,随即耳边响起轻轻的一声叹息。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忍不住问道:“你叹什么气?”
慕容复拿起船桨,继续划船,过了片刻,方道:“你醒了?”
段誉“嗯”了一声,又问道:“你叹什么气?”
慕容复遥望湖面,淡淡地道:“我小的时候,曾听
我妈说过,每当流星划过天空之时,躺若能在流星消失之前,说完一个愿望,那么无论这个愿望如何为难,老天都能叫你称心如意了。”
段誉心想:“看他唉声叹气,显是他的愿望没有念完了。”想到这里,不由心生好奇,问道:“原来如此,那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慕容复摇头笑道:“什么也没许。”
段誉一怔,又听到慕容复继续道:“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流星已经划过去了。”
段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几下,他明知道慕容复许下的愿望,绝不可能和自己有关,还是忍不住问道:“好吧,那你就当一会儿还会有流星划过来,到时流星出现,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慕容复沉吟片刻,摇头道:“我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出来,该许什么愿望。”
段誉虽早料到他不会许下和自己有关的愿望,但听到这话,仍是一阵心酸,很是失望,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反正时间还早,你慢慢想就是了。”说着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遥望着湖面,只见湖水便如一面明镜,天上有一轮明月,月光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一轮明月,只是明月有缺,实乃憾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誉意识朦胧,似睡似醒,忽觉眼前一亮,似乎左方天空有一个流星疾掠而过,一时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忽听得一人低声说了句话,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只觉一颗心怦怦的跳动,又想哭,又想笑,可是这人许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就好像话语的内容传入了他的脑中,他的身体已经因为这句话作出了反应,但是他的大脑却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到得清晨,小船到了苏州城畔。其时天色昏暗,城畔行人很少,慕容复叫醒段誉,说道:“到苏州了,咱们便在这里分开吧。段君,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日对面相逢,只当不认识便是。”说完这话,他提起打包好的书册,展开轻功,头也不回地去了。
段誉瞧着慕容复的背影,知道慕容复这次离开了,今生今世,都再不可能回头了。他虽预想过这一幕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如今真的发生了,仍是心口
剧痛,黯然魂销,只得连连默念:“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然后脚步踉跄地离开小船,进得苏州城内,找了间客栈住下,之后借酒消愁,大醉一场。
直到傍晚时分,段誉酒醒过来,发现桌上有一张信笺,是慕容复写的。信上说他进城以后,先听说贾珂平安无事,又看到官府通缉他的榜文,两相结合,便猜到贾珂已经知道曼陀山庄的事和他有关了。段誉走进客栈之时,整个人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哪会注意什么榜文,此刻读了慕容复的信,知道那晚贾珂也在曼陀山庄,自是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