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很清楚,现在不是他该当为此捶胸顿足懊恼的时候。
这些精锐骑兵为他们争取出来的时间相当宝贵。
不错,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兵卒能再用来这般牺牲,但别忘了,对面的那些人,也没有那么同心同德,甘于牺牲!
“床弩整备得如何了?”高侃抹去了侧脸上的濡湿痕迹,回头问道。
除了在撤军进入这座营垒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动用过床弩。
一来在草原之上的交战,要想找到使用这等重型弓弩的机会,实在不太容易。
二来,高侃的军备物资中,大型
弩箭的数量并不算多。
那本是留着进攻铁勒营寨所用的,完全可以等到后方的物资补给中带来,现在可以说是用一支少一支。
为了将其用在紧要关头,高侃也始终将其扣而不发。
但现在,是让它们一鼓作气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些撤兵而回的草原胡人不过休整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重新呼喝着口号杀奔而回。
人数的优势在这出进犯中显得格外鲜明。
而在唐军的那头,高侃抬手之间,密集的箭雨指向了多滥葛部兵卒大增的进攻方向而去,那些床弩却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朝向了那些联军。
这一次他们对于唐军的骑兵冲锋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却显然不曾料到,高侃打算和他们换一种玩法。
一名年轻的士卒抱着手中的踏橛箭,朝着已被绞车撑开的弩车走去,在将箭扣入箭轨调整方向之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在恐惧。
他怕这需要合数人之力才能催动,更换弓弦也相当缓慢的弩车,会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而打歪了方向。
可一想到他已没有了犹豫的时间,否则便会让先前的骑兵牺牲变得毫无意义,他又飞快地将箭安放到位,对准了在他看来最有可能命中的方向。
“放!”
床弩扳机在这一声号令的同时,被一把大锤直接砸了下去,呼啸而出的弩箭直扑对面的“饿狼”而去。
这踏橛箭若是用在攻城袭营之时,甚至能够直接打进城墙之中,与其说是一支弩箭,还不如说,那是一支标枪。
所以盾牌与精兵拦得住策马袭营的骑兵,却绝对拦不住这样的一支箭。
那一支箭直接穿透了盾甲,依然不减前行之势,几乎在那一方首领的面前撞开了一条血路。
也还不等他为己方防守的严密而感到庆幸,另外一支同样瞄准了这个方向的弩箭就已经破空袭来。
他的畏缩不前也恰恰让他成为了一个静止的靶子,以至于那支精准度并不太高的弩箭竟是何其“幸运”地贯穿了他的胸膛,直接将他撞下了马来。
“中了!”那先前还在颤抖着双手的士卒顿时惊喜而呼。
他们射出去的箭打中了!
他没有瞄准错方向。
这凌空的重箭横渡,又让一位前来“占便宜”的铁勒部落首领将性命交代在了此地,也毫无疑问地能让联军的士气再打一道折扣。
只要能进一步分化敌军,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了另外的一道号令:“退!后退!退到第一道壕沟的后面去。”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城池。
高侃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那么多的人来。
在取舍之间,他将一部分人手放在了瓦解联盟之上,对于另外一部分敌军来说,又何尝不是进攻的机会。
他们固然不像是吐蕃一般,还会以明显的标志来区分
勇士和懦夫,但也自有一番作战之时的悍勇气势。
高侃已然身先士卒地顶在了最前头,却也很难阻止这潮水一般蔓延而来的敌人,像是毫不畏惧死亡一般冲了上来。
不错,他们的武器不如唐军精良,但要对付这一层的鹿角木和营寨栅栏也已是够了。
当其中一道屏障被先一步攻破,又难以填补上去的时候,高侃原本还因床弩得手而产生的庆幸顿时消失无踪,他也相当果断地下达了后撤一步的指令。
有两架来不及拖走的床弩,甚至被他直接下达了就地摧毁的指令。
眼看着所有的士卒进入后方的防线,各自领取新的箭囊守在壕沟之后,高侃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在举目四望之间所见的伤亡,又让他根本不敢有所停歇地安排起了各方人员。
“将军,你的肩上……”
听到士卒的提醒之声,高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在何时,他的肩头多出了一支箭矢。
他一把掰断了箭杆,并未拔箭,以披风挡住了此处,在四面逡巡之间确定了铁勒兵马已重新退下,这才将军医叫到了面前。
眼看着军医以娴熟的技法处理起伤口,高侃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自安定公主进入军中后,东都尚药局中专门栽培出了不少军医,如同改良的指南罗盘和诸多军械一般,被送到了各地的戍守队伍里。
在他面前的军医就是因那头的栽培,才能在处理伤势上更为熟稔的。
可陛下……好像从未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放在眼里,只觉安定公主能够打胜仗,只是因为她擅长寻找最为合适的作战路线而已,这才觉得,太子也能办到安定公主做的事。但对于真正处在战场前线的高侃来说,他能坚持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显然与那位真正的主帅有关。
这才是真正的军中栋梁啊。
“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冲杀在前了,万一伤口扯开了,情况就不好了。”军医出声提醒道,打断了高侃在此时跑偏一瞬的想法。
他苦笑道:“你这话留到战后说也就算了,现在同我说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能在现在做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将军吗?
或许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敌军暂时退去到卷土重来的这一点时间里,让自己暂时合眼休息一阵。
他也吩咐了身边的亲卫,一旦发觉情形有所不对,便即刻将他给叫醒。
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多说这一句。
操心着战场之上的情况,让他根本无法在此时真正睡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日。
士卒并未继续往后退,却也始终蒙受着莫大的压力。
而作为主将的高侃,眼下的青黑之色已是越发深重。
随侍在旁的士卒看到,他难得在刚刚坐下来后便已直接倒头陷入了梦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可忽然之间,一阵朝着此地而来的响动又将他给惊醒了
过来,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握紧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高侃厉声朝着那个方向巡查的士卒问去。
那头支撑起来的望楼既是士卒持弓点射之地,也是居高望远看清楚情况的地方。
那座扎了不少箭矢的望楼上接连更换了几次人手,但换上去的都是军中的老兵,对于敌情能够尽快给出一个判断。
可这一次有些奇怪,那头的消息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几位传令兵陆续传到高侃的耳朵里。
哪怕——高侃已经听到,这一阵将他惊醒的响动中有着马蹄的震地之声,起码也有数千人之多,明摆着不是个寻常信号。
有多少人,哪一方的人,都该有一个答案的。
“到底怎么了?”高侃直接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走去,手中的剑被他握得更紧。
“援军……”一声惊呼忽然在望楼之上响起。
而后是一声更为分明的欢呼之声,自上而下地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我们的援军到了!”
高侃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确信,那个对他而言急需听到的话,会在此时降临在他的面前。
也何止是他,就连那些望楼之上的士卒也是在怔愣了一瞬之后,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们看到了那一列疾驰而来的骑兵之时,险些以为那是又一路铁勒兵马加入了队伍,但在看清楚那策马奔行在前之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又意识到——
那不是敌军,而是援军。
最为激动的一个哨兵险些从这望楼之上直接翻下来,好在还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让他顺势抓住了扶栏,朝着高侃大喊:“高将军,你快看那,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高侃甚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他也陡然明白了这援军何来。
回来的可不只是阿史那道真,还有与他同行的仆固乙突,都在此时赶赴了这方战场!
当他冲到了那一方壁垒之前的时候,便看见了对他而言何其精神振奋的一幕。
两千多……起码有两千多的骑兵,或许还要更多一些,正在朝着此地行来,哪怕是奔行在绿草茂盛的草原上,也掀起了一阵烟尘。
为了尽快和高侃会合,仆固乙突只能先和道真一起带着骑兵精锐而来,将其他参战的步兵丢在了后头。
正是这样的快速赶路,让他们总算在高侃几乎力竭之时抵达了这里。
这列鱼贯入营的援军简直像是一记最为有力的补药,吊住了营中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气。
当阿史那道真站在了高侃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对方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当然,这大概没什么可能。
“多亏你了。”高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虽未再多说什么话,但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别的话我就先不多说了。”高侃喘了口气,
试图让自己方才被突然惊醒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回到清醒的状态,继续说道,“眼下我方骑兵占优,不能将填补来的人力用于继续死守,该用在别的地方。你看,这几日对面的盟军已有溃散之势,现在应当也已听闻了我军得到援助的消息,更容易军心大乱。”
“我手底下的骑兵损失过半,但剩下的那些,在这几日间都有好生休养,足以配合你们进攻。”
“那边——”高侃伸手指去,领着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来到了另一头的阵前。
“多年前,葛逻禄三姓和朱邪部联手,在西域发起叛乱,其中一部分早早逃亡天山以北的,来到了此地,投效在这一片铁勒人的庇护之下,凭借着其大姓重新聚集了人手,对于唐军的仇恨也比其他各支要重。但若能在下一次的两军交锋之时将他们先行解决,我们就有了正式转守为攻的机会!”
铁勒人并不擅长防守,在连日对唐军的进攻之中,也更加疏于对营防的修建。
对他们来说,最多再需要花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便足够将唐军蚕食殆尽,何必再给自己的营地设置多好的壕沟藩篱。
可当唐军这边的冲阵骑兵足够,铁勒的步兵又没有那么多克制骑兵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这份懈怠也就变得尤其要命。
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率领着两队骑兵横跨战场而来之时,葛逻禄那一支铁勒根本没能做好多少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