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兽发出一声呜叫,对这个死死纠缠自己的人类非常愤怒。
“你——你还真有毅力啊。”他听到加哥惊诧的说,同时响起咒语:
“小不点,快住下!”(完整的咒语不是这样,但巫师熟练使用后可以简化咒语,甚至不用说出来。)
一道橙色的精光闪过,宅兽被收入“橘子”模样的容器,接着转移进一个贴了标签的木盒。它变得只有一颗牙齿那么大,蓝盈盈的身体像一块宝石,大尾巴绕在脖子上,警惕的注视着俯视它的几个“巨人”。
加哥合上盖子,长出了口气,汗腻腻的圆脸上露出笑容。他觉得自己幸运极了——本来每次取宅兽都要战斗上半天,被咬中还会奇痛无比。但今天居然捡到一个手下,不仅破坏房屋比他自己还强,而且被毒牙咬中都能忍痛坚持!他打定主意今后都要带上袁山山,但嘴里没说什么,只是招呼两人过来吃点心。
“小的们,吃吧,吃吧,如果没找到,我们也没脸吃人家的……”他又瞅了一眼还在呼哧呼哧喘气的袁山山,犹豫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片岁寒三友膏,一巴掌敷在对方高高肿起的脸上。
“咳,给你用真是浪费了,”他嘟囔,往嘴里塞着糕点。“但总不能第一天就这样吧,小邋遢又要多嘴多舌。”
绿色的、凉乎乎的药膏贴在面颊上,疼痛立刻缓解了,还有一股茉莉花香飘进鼻子里,让人非常受用。
杜七河看起来坐立不安。“你的手也肿了。”她说。
袁山山的右手腕肿的跟小皮球一样大。
“能再给他一片药膏吗?”女孩问年长的巫师。
加哥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他俩。
杜七河从背包里翻出一片岁寒三友膏,递给袁山山。加哥哼了声,发出模糊不清的嘟囔。
袁山山有点惊讶的接住递来的膏药,说道:“谢谢。”
“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女孩红着脸说。
这可真新鲜,袁山山心想。一个巫师向弃民道歉。
“没有的事,而且我在村里也经常被动物咬,已经习惯了。”他礼貌的微笑,但恐怕自己被咬肿的面庞看起来并不那么友善。
女孩欲言又止,急急忙忙又递给他茶和糕点,然后自己埋下头吃起来。
袁山山也饿了,那些或酥脆或柔软的点心看起来那么美味、诱人。但这时,夕阳将室内照的彤红,墙壁上深深浅浅的坑洞,像是经历了枪林弹雨。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做这件事,饥渴也仿佛烟消云散。
唉,为什么要亲手破坏呢?
这饱含着回忆、幸福和爱的家。
这寄托着深情的美丽的家园……
到了晚上,巫师们都去参加研究会,只有袁山山被打发到寄养屋值夜班。研究会分为“巫师历史”和“巫师的语言、伙伴与工具”两堂,每晚交替进行,每四年内容循环,因此参加的大多数是入职四年内的草衣和麻衣。袁山山年幼时常常在篝火边聆听往事,眼里映着火光,心里被宏伟的历史图景所震慑,连做梦都会梦见金戈铁马。他渴望参加历史研究会,但弃民从不曾踏足那里。
寄养屋紧贴在老房子后方,是一座三角形的木屋。推开三角形的大门,一个名叫乐小青的女孩立刻迎上来塞给他一块板子,一边脱下围裙一边叽叽呱呱说道。
“你就是那个弃民吧?”
袁山山点点头,对方语含轻蔑,但他已不觉得受辱。
“精灵已经全部喂过了,妖怪有的需要再喂一次,都写在这儿了。别把它们喂得太饱,否则有的会吐得厉害,有的会打很响的嗝儿,有的会放很臭的屁。如果它们烦躁不安,你就梳梳毛、唱唱歌。全都睡着以后,把木桶都清理干净,别弄出很大动静,否则小东西们又会醒了……”
袁山山多问几件事,但乐小青挥了挥手,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不会唱歌呀……”袁山山无奈的说。他环顾四周,寄养屋里面的空间比从外边看起来宽阔许多,天花板足有十几层楼高,向深处倾斜。他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围裙穿上,换上草鞋,提上木桶,朝里走去。
“这里真大……”
留在寄养屋里的都是孤独的生灵,它们要么是身体受了伤,要么是心灵受了伤。白乎乎的蛇盘栖在苔藓做的草团子里、三腿鸟睡在从屋顶垂下的羽毛窝里,独角鲸鱼住在浴缸里……精灵们喜欢栖息在新鲜纯净的事物中,因此它们的小窝都是最新鲜的材料和流动的清水做成的。如果秋天吃梨子时一口咬出一只小精灵,那一点也不奇怪。它们还喜欢变成倒影荡来荡去,如果雨后一摊积水中的云朵突然活动起来,那必定是它们无疑了。
更往里,天花板变得低矮,出现一排老式电视机和计算机,那是妖怪们的巢穴。它们偏爱住在大肚皮的旧电器和汽车引擎里,也喜爱将身体与金属零件结合——节节车就是寄物妖怪的杰作。除了对巢穴的特殊癖好,妖怪们还热衷于参加宴会,越是热闹越能吸引它们。它们杂食而胃大,自从在某次宴会上妖怪们吃下了至少两百只烤鸡、三百只煎蛋、四百块夹心奶油蛋糕和五百罐糖果,还喝掉了大部分酒水饮料,万事屋就将每年一次的宴请日改为了三年一次。
可惜寄养屋的的木桶里只有鲜肉、虫子和妖怪干粮。袁山山敲了敲一台电视,屏幕闪动,亮起一道微光,一个带鳞片的小人儿从晶体管里出现,揉了揉眼睛,摆了摆金鱼似的大尾巴。
妖怪们都有跟袁山山一样黑的发亮的眼睛。
不,或许应该说……
袁山山有着跟妖怪们一样黑的发亮的眼睛。
小人儿伸出长长的手,穿过屏幕从桶里取了一块肉,又拿了两块妖怪干粮,像三明治一样一点一点吃起来。
“啧,虽然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但有饭吃,有地方住的生活也不错吧?”袁山山像是对妖怪,又像是对自己说。
入职第二天,袁山山被免去了斟茶倒水的工作(用加哥的话说,杂务组不能养闲人),改为采集各种琐碎、无关紧要、但又不得不取得的东西:例如可以让新娘在婚礼上变美一天的荀草(副作用是变丑两天)、压在舌头下面就会变得很会说话的苔藓(副作用是牙齿变得很黄)、放在枕头边可以治疗失眠的瞌睡蜗牛(副作用是会做噩梦)……
这样日复一日,一晃过了两个多月。每天天不亮他便开始工作,一直到星光照耀大地。有时,他会在路上听到巫师们谈论冬屋越来越频繁的地震、谈论邪恶弥漫到白原上;在杂物组听到杨姐一边编织毛线一边讨论搬家的话题,超哥抱怨他那刚进入石榴屋的儿子是多么讨厌换新环境、胡黄豆则最在乎城里哪座商店又因为要关门而大减价;第二野舍来的杜七河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弱小和腼腆,总是能听到加哥急吼吼的批评声和小邋遢细声细气的指点法术……
虽然耳朵没有闲着,但除了必要的问答,没有人与他交流。所有的眼神都从他的身上轻乎乎飘过,仿佛那是一片荒芜的旷野。孤独慢慢找上了他,他开始跟自己的老幽灵说话,跟寄养部里的生灵说话,跟偶然出现在宿舍里的黑牙说话。就像从前追捕猎物时,在星空下与自己亲手制作的弓箭说话一样。
一天夜里,他照例接过板子,乐小青一边穿上外套(天气已经变凉了)一边小声跟来接她的女孩说着:“是啦,就是他……”
她们走远了,声音很小。
“可怜虫,干嘛还要留在冬屋呢……”
这天没有几只生灵需要喂养,当袁山山清理完木桶时,外面才刚刚响起研究会开始的钟声。他坐在棉花似的苔藓团子上考虑片刻,走出寄养屋,锁上了门。
巫师历史研究会在主楼的会议厅里进行,如果袁山山去过电影院,他一定会说这里像个迷你影院,弧形的木墙和厚厚的地板上还钻出了青苔、蕨草和罂粟花。他轻手轻脚的溜进去时,弧形的阶梯上下已经坐满了人,他像只小老鼠一样无声的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柔和的阴影覆盖了他,但仍有几束目光投来,历史师父也瞥过这个角落。
他听到周围响起难以分辨内容的低语。
年轻的历史师父咳嗽了一声。
“我想,今天我们可以换个主题,来讲讲光荣王的故事。”她站在阶梯教室的最低处,翻动着厚厚的讲义。“你们小时候应该就听过这个故事,但我希望你们真正的了解它的意义。”
袁山山曾在篝火边反复听过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巫师世界家喻户晓的故事。光荣王出生在暗影时代结束不久的年代,那时黑暗仍在大地上潜伏,重要的城邦里仍有未被扑灭的死徒。光荣王凭借驱逐死徒的战功,一步步登上高位,最终成为冬屋的王者。但坐上王位后,他却一反常态,成了和平的拥护者,成了光芒与暗影两大阵营的居间者和调和者。他约束军队,调整盟约,废除死刑和极刑,擅自与暗影阵营建立约定,甚至建造营地收留无处可去的死徒。
光荣王的举动激怒了同为光芒阵营的其他巫师之城,众城王者纷纷要求他重回往昔之日,或以各种方法逼其退位,但均被光荣王巧妙化解;而光荣王巧舌如簧,冬屋城的巫师们居然也听信他的话,并未发生叛乱。在他统治的第十五年,光芒阵营才组成联军,突破冬屋的四面黉门门,将他擒在王座之下。
被擒的光荣王只求一死。但众城王者另有打算。他们知道光荣王与暗影之王交好,计划以光荣王的死诱骗暗影之王现身。暗影之王随心所欲,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他,但急于救人时便会露出破绽。他们首先将光荣王投入蛇窟,暗影之王化作巨蛇来救,但来迟一步,光荣王已被毒蛇啄瞎双眼,他虽然将他带出蛇窟,却抵挡不住众城巫师的围攻,仓皇逃走;他们又将光荣王投入豺狼虎豹的深谷,暗影之王化作巨狼来救,但光荣王已被咬断四肢,他虽然带他逃出一千里,但被众城王者的银箭追击,他的一百名护卫舍身将他救出;他们又将光荣王投入火山岩浆,暗影之王化作狂风来救,但光荣王已被烧毁半个身体,他带他飞奔到莽原上,众城巫师的军队追逐在后。
暗影之王一边逃跑一边哭泣,泪水洒在莽原上变成一朵朵白花。光荣王也被他的泪水打湿,苏醒过来。他请求暗影之王对自己施展死咒,还要他放弃仇恨,远走边疆。暗影之王痛哭不止。他按照光荣王的吩咐杀死了他,将他葬在一片白花下。没有了束缚的暗影之王转身面对敌人,宣告他们的死期。他召唤契约之躯击杀众城王者,将自己的躯壳化作从天而降的黑雨,将自己的心脏化作缠绕大地的荆棘。号称不会死去的王死去了;他的敌人也全部毁灭。
那次大战后,光芒巫师数量锐减,城邦萎靡不振,没有力量再与暗影巫师争斗。而暗影巫师遵照君王的命令,不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内。自此迎来了近一千五百年的和平时代,后世人因此赋予那缔造和平者“光荣王”的称号。
历史师父却并不想讲一个英雄故事,她用巨大的地图和枯燥的文献还原了当初那个极度分裂的巫师世界。袁山山睁大眼睛仰望着地图上的城邦、河流、山隘和莽原,在弃民的村庄外,有这样广袤、复杂而壮阔的世界!
夜深了,还来不及举行讨论,钟声便敲了十下,当——当——当——
历史师父宣布散会,裹着地图走了。袁山山还沉浸在光辉岁月中,失去了应有的敏锐。直到一个男孩快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又像坐在阶梯上的人打手势,这时他才发觉不对劲。教室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动,男孩则关紧了门。
他听到有人问:“师父走远了?”
关门的男孩回答:“走远了!”
几个身影从另一侧的座位上升起,朝他所在的角落抡起胳膊。一颗石头“砰”的一声打在袁山山背后的墙上。那是铺在脚下的雪白的鹅卵石。第二颗石头呼啸而来,擦过他的耳朵。第三颗石头打在他头上,热血瞬间涌出。他已经明白将发生什么,但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叫出来。
“哈哈哈……”身后响起一片笑声。
袁山山咬紧牙关,告诫自己不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破烂人,你以为我们会忘记你们犯下的罪?”
“你以为我们就这样让你呆在这里了?”
“让他站到讲台上去,”周继来的声音越过所有人。“历史课堂就是审判他们的最好地方。”
从左侧站起来一个高大的男孩,展开秃鹫一样的双臂,凶狠的逼向袁山山,将他推搡到讲台上。
“你们害了多少人,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一个男孩愤怒的喊着。
“你们早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一个女孩仇恨的叫着。
“等我长大了,我会碾平你们的狗窝!”
“你们这些叛徒、杀人犯、冬屋的罪人!”
他们边喊边拍打桌子、跺脚、挥拳,好像是那些丑恶事件的亲历者。
周继来站了起来,灯光打在那头顺滑的黑发上灼灼发亮,他拉长声音说道:“我们让他自己坦白自己的罪过,别说我们冤枉他们。我很想知道,弃民到底是如何教育后代的,让他们还有脸出现在冬屋,还有脸坐在我们的历史研究会上!”
那与周继来十分要好的帅气男孩郑笑鸣把双脚跷在课桌上,附和道:“对呀,我看他完全没有悔过的意思。”
“如果不悔过,就打到他悔过为止。”
“跪下!”有人怒吼。一块石头敲打在肚子上,袁山山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来吧,把你们的罪过都说清楚。我数到三!”
“三——”
“二——”
“一——”
石头像暴雨一样落下,他们在高处,袁山山在低处,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血流入眼睛,但他仍大睁着望向所有人。村里人告诉他要忍耐,但没有告诉他会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笼中鼠。他心想,在外面的世界里,有这样充满仇恨、恶毒、愤怒的人们!数十年前的恩怨,数十年前犯下的罪,到底还要偿还到几时?
星辰大君的仁慈,却是弃民的噩梦。
“停一下,”周继来吩咐。“大伙儿,我们给他点时间再考虑一下,如果还是不回答,我们就再来一遍。”
有的人脸上现出紧张的神色,袁山山透过血红的眼睛看见。他们是怕把他打死了吧。但没人反对周继来,许多双手上都举着石头。袁山山感到无法言喻的镇定和恨意充沛在身体中,他攥紧了拳头,身体里掠过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
这样充满恶意的地方,就让它毁灭吧!
“三——”
“二——”
“一——”
忽然一个人用力推开椅子,跌跌撞撞的跑下阶梯。大家惊讶的看着那人登上讲台,站在袁山山跟前。
“你有什么罪?”她先问袁山山,然后转身朝向教室上方。他们发现她在哭。
“除了生下来,他有什么罪?”杜七河问。
她抖得像筛糠,脆弱的像一根芦苇。
底下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炸开。周继来举起手让其他人安静,用不敢置信的语气说道。
“就算是个白壳子,也不能容忍你这么无知!弃民害死了冬屋上百名的巫师,害死了我们最伟大的星辰大君,还破坏了整座城的根基。现在冬屋快要毁灭了,几千年来积累的一切快要毁灭了!他们手上沾的血一辈子都洗不尽,他们毁掉了我们所珍惜的一切!”
杜七河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害怕,不住的流泪,鼻涕也流进嘴里。
“不,我是在问你,袁山山本人做错了什么?”
她这样倔强、强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不待周继来回答,说道。
“你,出生就是一个高贵的人!他,出生就是一个低贱的人!你就该用石头打人!他就该、他就该——”
她哭的说不下去,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待抽泣缓慢下来,她转头对袁山山说。
“不是所有人都扔了石头……呜呜……有的人没有扔,有的人只是轻轻的扔……呜呜……真的,你相信我……”
袁山山说不出话。
“杜七河,你快点滚开!”周继来气急败坏的指挥守门男孩。“把她拉开!”
袁山山扯住杜七河衣角:“站到后面去——”
这时有人大声问:“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巴巴掌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眼泛着冷硬的光,一只白线构成的熊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向守门男孩一扬手,一股力量将男孩按在墙壁上,再一扬手,全部鹅卵石都漂浮起来,犹如密集的炮弹。他大步走上讲台,低头瞧了瞧袁山山的伤势,然后转身扫视一众巫师。
“研究会已经结束了,还聚在这里干什么,新人们不懂规矩,老人们也不懂吗?”他声如雷霆,鹅卵石如一阵暴雨砸落在地。“万事屋规定:聚众闹事者,罚薪一年,降职一年,特别恶劣者,永久开除。另有规定:残害同僚者,赶出冬屋,永久不得复入。这里面哪一点提到殴打弃民和白壳子例外?”
屋子里,胆小的人发出急促的呼吸,就算是胆大的人也不敢抬头与他对视。连周继来也沉默着。
“嘿嘿,不要以为欺负的是两个软蛋就没事了。他们再怎么没出息,也是部长老吴和我蒋伯的人呐,你们可想清楚后果了?”
站在他们前方的似乎不是平常那个和蔼可亲的胖子。直到他转向他们,面容松弛了,但声音仍然紧绷绷的:“你们两个跟我去医务室,先让医生看看,这笔账回头再算。”
接着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哭了,被打的人都没哭啊。”
杜七河用袖子擦着脸,背过身不敢看袁山山。
袁山山也擦掉流进眼睛的血。
这世上也有为自己流泪的人啊!
他感到自己的心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