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便听说侯夫人中午时让人从林中运酒。如果能找到马脚,恐怕不但能捋了她侯夫人的位子,也能狠狠地打击二房。
而他安插的暗桩都是些机灵谨慎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就算她是端阳侯府的主母又怎样?不过是区区女子,还能顶破天不成。
想到这他底气更足,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快意的光芒。
其实唐心这件事已经做得足够谨慎,连运酒的缘由都准备好了,说是用作祭祀。骆世方打的也是为她看病的名号。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抵不住别人如老鼠般的窥探。也不知该说沈之祥愚蠢还是聪明,竟然敢不经通报,直接带人到主母的院子里来。
主院里的下人平日里倒是听话,此刻见领头的是沈家大伯,一时都不敢出声阻拦,竟然由着他们进了大门。
站在回廊处的小兰见了,几乎要气个仰倒。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此时无法得知屋内的情况,只能咬咬牙独身迎了上去。
“放肆!主母的院子可是你们能擅闯的?!”
小兰的嗓音洪亮,气势慑人,又生得粗犷。倒是把本就心虚的男人们唬得停下脚步。
沈之祥本就胆小如鼠,被这高壮的凶丫鬟吓得一哆嗦。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可是带了官府人的,便镇定下来,怒声道:“哪里来的丑丫头,见了老爷们还不速速滚开。耽误了官府办案,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我呸!你算我们侯府哪门子的老爷?”
被人戳到他身为长子却没袭爵的痛脚,沈之祥的老脸被气得通红,大吼道:“反了天了!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口出不逊的贱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几个主院的粗使小厮对视一眼,权衡了一下,犹豫片刻便准备上前。
小兰索性不管不顾,大声斥骂:“还有没有天理啊,族中的长辈竟然持强凌弱,如此欺辱寡妇!”
沈之祥既然敢做不要脸的事,便不怕别人骂他。他眯着小眼睛,冷笑着看小厮去拉扯小兰。
“我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的人?”
此时一道清甜的声音传来,虽然听着年轻,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冷肃。
原本扯住小兰手臂的小厮下意识地放开手。众人望向院内,紧闭的房门被推开。
从中走出个气质端庄的女子。还没看清面目,便感觉到她不可侵犯的凌厉气势。
官差中有那知情的人,不由得暗暗咋舌。这新夫人哪里像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这通身气派恐怕都不输宫里的娘娘了吧?
待她走近,众人不由得屏息。女子一头乌发披垂在脑后,身姿窈窕,腰细颈纤,借着院中的灯光,看得清她瑰艳的五官,肌肤欺霜赛雪,美得不似凡人。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沈之祥的面前。
“今日大伯此举,是想逼死弟妹我么?”
一双眼眸亮的惊人,蕴含于其中的狠意将沈之祥逼得退后一步。他目光闪躲,低声道:“弟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是、只是协助官府追查贼人罢了。”
他扫了并排站着的官差,心中又有了底气,扬高声音说:“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这只是官府的例行检查,弟妹若是不愿意,难道想要端阳侯府被扣上勾通逆贼的嫌疑吗?”
唐心冷眼看着沈之祥大义凛然的样子,心中止不住地犯恶心。眼前的记忆与前世彻底融合。
因她长相美艳,便被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受尽沈家人的白眼和污蔑。当她跪在祠堂门口哀求他们救救她父亲,他们撵走她后,还嫌脏了门前的石板,要下人反复地冲洗。
明明她上辈子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却背负满身污名,郁郁而终。而最糟污的沈家人却好好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儿孙满堂,家族繁盛。
如果这个世道,天生的样貌与性别就是原罪,那她便推翻这狗屁世道!
勉强按住心头的怒火,因为难受,唐心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此时便显出几分脆弱可怜。
她没回答沈之祥的话,径直走到官差面前,盈盈地福了个礼。
官差们里面最高的品阶才四品,纷纷侧过身子,连道不敢受侯夫人如此大礼。
沈之祥面色一怔,他原以为唐心会采取一般妇人撒泼吵闹的手段,毕竟她口气那么硬。一时不明白她此刻示弱的用意,却直觉不大妙。
“各位大人,妾身想请你们在此做个证。沈家大哥罔顾弟妹的名誉,未经任何通报,便将外男带入内院。这是罔顾礼法,更是罔顾他亡弟的脸面!”
不就是用满嘴仁义礼孝来压死人么,她也会!
沈之祥额上冒出冷汗,刚想出声解释,“弟妹你误会……”
唐心却没给他机会,厉声道:“妾身在此立下重誓,若搜查结果证明妾身是清白的,那么沈家大哥必须给出一个满意的解释。反之,妾身愿意认罪伏诛,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反正对唐心来说,冥界她早就去了不去,也没世人想的那么可怕。掌管九幽的地府女王更是四海八荒难得的大美人。因此她这个违心的誓言发得甚是顺口。
而这个时代的人对誓言极为看重,当下不少人听到都变了脸色,震惊地看着侯夫人。
这誓言不可谓不狠。原本他们就不信会有人好好的贵夫人不做,闲得没事去包庇那反贼。
现在亲眼见过这位侯夫人的铮铮傲骨,更难得的是她如此爱护名誉,宁为玉碎,是个烈性的好女子。
众人更是坚信几分先前的推断。有些人已经开始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当枪使了。
官差中的领头男子叫宁江河,他向唐心恭敬地拱手道:“夫人言重了。今日之事是我们思虑不周,事后我们定当尽力维护夫人您的名誉。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说完他冷冷地瞥了眼面色难看的沈之祥,目含警告,随即又小心询问:“不知您何时方便,我们再做例行搜查?”
听到他说这话,沈之祥气得当场揪断了几根胡子。
这帮软脚虾,要是等到她方便再行动,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搞突然袭击,恐怕连根毛都找不到了!
也罢,他现在就亲自上。看这不要脸皮的小妇还能红口白牙说些什么?
还没等到他做出行动,便听到唐心温柔地说:“各位大人,你们办差也辛苦。就现在吧,等完成任务,你们也能早点歇息。”
“如此甚好。感谢您的配合。”
“这是妾身应该做的。”
于是众人便客气地道谢,走进各间房开始搜查。徒留沈之祥捏着几根胡须,呆呆地站在原地。
而除了主厢房被仔细地翻查,其他的房间都是被粗略地检查。官差们大致看过院中所有的丫鬟,对所有男子都进行仔细检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沈之祥脸色难看。闻讯而来的管家姗姗来迟,他袍袖一振,脸色惶恐地跪在了地上。
“夫人,都怪老仆蠢笨如猪,让您受此奇耻大辱。老奴万死难赎!”
他一跪,原本观望的侯府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一时间院内的气氛凝滞沉重。
唐心却展颜一笑,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管家,我这个主母的清白比起侯府的名声不算什么。就算今日我死在端阳侯府,只要侯府的名声保住了,也是不足挂齿的。”
沈之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妇人话说的义正严词,实际上句句都在嘲讽他的不堪,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狼子野心,猪狗不如了!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沈之祥。”宁江河脸色冰寒地看着他,“你有个好弟妹,记得和夫人诚心赔礼道歉。本官不日便会上门拜访。”
明明他的钉子都说了主院有异常。结果怎么会这样?
今日这结果一出,他相当于将端阳侯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原本找到那刺客还好说,这次沈青珂断不会轻饶他!
他的脊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突然感觉等在他面前的是个深不可测的噬人黑洞。
唐心蹙起柳眉,状似关心地说:“大哥,天也不早了。今日您为了端阳侯府操劳颇多,待珂儿回来,我定当告诉他,叫他好好感谢您。”
她浅笑嫣然,娇柔地好像个真心为他考虑的二十四孝好弟媳。
沈之祥攥成拳头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从齿间蹦出个“好”字。
南国坊。
今日沈小侯爷喝的酒虽然多,似乎唱曲儿的姑娘不甚合他心意,早早便离了席。
又是没能留住小侯爷的一天。这惹得场中的姑娘银牙咬碎,后半场的笑容都黯淡了许多。
滚滚河水穿洛阳而过,各坊中间杨柳如烟,画桥流水美不胜收。
沈青珂抬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又摸了摸灌了一堆酒的肚子,那里升起火灼般的细密痛感。
脸已经恢复正常的沈问跟在他身后,见状连忙上前,面含担忧道:“主子,可是胃疼又犯了?”
都说小侯爷流连风月,饮酒作乐好不快活。他倒是没瞧见过主子寻欢,倒是看他给自己寻了一身病痛。
生得如明珠般耀眼的公子,此时面容少见的冷寂。
今日那马太傅官位不大,嘴巴倒是严实。他陪着灌了好几壶最烈的西域酒,与他称兄道弟,才确认他手中得到的消息真伪。
当年舅舅因罪入狱,众人皆知护国公死得蹊跷,却无人敢提出质疑。
开国“三公”指的是当年跟随先帝马背上打天下的三位功臣,分别是护国公、镇国公、安国公。
近年来圣上的猜忌愈发严重。袁家、刘家早就倒了,独留一个苟延残喘的陈家。而他们沈家只是被用来制衡的棋子。
姻亲刘家都落得如此下场,屠刀下一刻又会挥向谁?
年少时便厌倦洛阳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向往大漠的长烟落日,孤城羌笛。
儿时的梦想便是继承外祖的武学,不求当封狼居胥的大将军,只想当个小兵。
闲时饮边关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胡姬,平生打最快人心的仗。
从小他便厌恶莺莺燕燕众多,充斥着勾心斗角的端阳侯府,最喜欢往国公府跑。
喜欢和外祖玩沙盘战,听舅舅谈兵法,舅母就在旁笑着,端上果子和凉茶。
那里好像才是他的家。
直到十三岁那年,舅母带他去白马寺祈福,替他求了平安符亲手给他带上,那是她自杀的前三天。
他至今无法接受,为何温婉坚强的舅母会狠心带腹中的孩子一起走。
整整七年间,沈青珂从未信过护国公会贪污军饷,更不信国公夫人会自缢。
他追查到今并无太大进展,只查到了关于袁家的线索,说是袁家逃出过一个庶女。
开元五年的那个夏天过后,曾经最朴实的愿望竟然变得遥不可及。
父亲对朝政一窍不通,以为封侯便是皇帝对他的信任。家中的庶弟们处处掐尖要强,他的母亲便是被后宅之争牵连。